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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耀】劣等上等(终)

*未来pa 仿生人世界设定

*涉及CP:主米耀 仏英 普洪

*涉及CB:红色组、玫瑰花茶、新大陆家族、极东

 

-不要代入国家、历史、政治!!!

-别先看结尾和评论区 会被剧透()

前文指路:《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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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Alfred·f·Jones]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很软,我身上还盖着被子。四周是一个陌生的房间——陌生,但并没有带给我恐惧。

我在哪?——不知道。我是谁?——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

我浑身猛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些浅层的回忆上涌起来,无数记忆瞬间在我脑中翻滚飞旋起来。它们彼此间难以连接,但所有画面都有关于相同的一个人——王耀。

“……耀!!!”

这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我对王耀的爱意开始逐渐苏醒。从一开始的暖意迅速发展到难以抑制的灼烧感,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关于他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他、发现他的秘密并怀疑自己的身份、两次和他分开、对他的告白、和他吻和他做、那个戏剧性的VR……以及,最后的不愉快,然后被他强制失忆。可是……

……可是,我还记得王耀,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最后的猜想是错的。王耀并不是强行为我执行了失忆,那一针只是普通的麻醉针。

仔细想想,当初那个猜测实在太疯狂了,在极端的情况下,我居然把王耀想成了一个变态。

而这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也在脑中回响起来:

“原谅我的自私吧,阿尔弗。我将同你永别——而你将会一直与我同行。我爱你,甜心。”

 

我奔下床,冲出房间去找王耀,而迎接我的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客厅。像我醒来的那间卧室一样,我从来没有没有见过这里,却对一切倍感熟悉。

我走进另一间卧室,床上正睡着一个人——弗朗西斯。

他熟睡着,将一半脸埋在怀中的被子里。我确信他就是VR中的那个弗朗西斯,只是面容憔悴、苍老了许多,再看不出他从前的活力与那种自由自在的潇洒。

不知为何,看着他,我有点想哭。

 

等等,王耀不是说弗朗西斯已经死了吗?还是说,我又进入了VR世界?他究竟是不是阿尔弗雷德的父亲?那阿尔弗雷德又是谁?我又是谁?!

我想叫醒他问个究竟,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是问他,他也不一定会告诉我真相,说不定还会骗我,就像王耀一样。如果他醒了,我的很多行动还会受到限制。

这时,我的注意力被一阵音乐声吸了过去。——那是个八音盒,在弗朗西斯的床头的矮柜上,舒缓地、不知疲倦地旋转着。里面的音乐我熟悉——那是王耀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名字叫《玫瑰人生》。

于是王耀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躺在床上,侧过身看着我笑,乌黑的头发倾泻在枕头上;然后他亲吻我的额头,在我昏昏沉沉的视线里哼唱着同样的句子——

Give your heart and soul to me

把你的心,你的灵魂都给我吧

And life will always be

这样我们将一直有

La vie en rose

玫瑰人生

……

王耀的歌声与八音盒重合在一起,某一瞬间,我恍惚地感受到我又回到了王耀的身边。但我很快又回到了现实——两首曲子不一样。我说不清究竟那处不同:好像是某一句的音调被修改了,又或许只是改了几个音。

我俯身去观察那个八音盒——下面是木制的、可以旋转的咖色圆形盒子,小巧又精致;上面是金色的两个人的微型雕塑:坐在长凳上的是应该是弗朗西斯,那么被弗朗西斯注视着的、坐在钢琴前的男人便是亚瑟。

我的目光顺着八音盒游走到它下面的床头柜,又发现了两封信件。信封标注里面的内容是电子的——信封内是带着花纹的金属萡片,要输入正确密码才能查看其中的内容。

我拿起纸质的信封,两个信封背面上面分别标注着“弗朗西斯收”和“阿尔弗雷德收”。

——那是熟悉的、王耀清秀整齐的字迹。

 

 

 

Ⅴ.[Wang Yao]

 

我亲爱的阿尔弗:

你好。

我很好奇,你打开这封信时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感情?——惊讶、意外还是愤怒,或者会不会有一点怀念?你会不会把它收起来,未来多看上几遍?

我不知道——大概也无从得知了。

现在是夜晚,你就睡在离我不远的身边,脸上还带着你可爱的稚气。——你一定不喜欢我这样说你,你会反驳:你很成熟,没有稚气。但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传达我的感情了,所以容忍我用我的方式写完这封信吧。

 

实际上,我一直渴望为你——只为你写这样一封信。但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更开不了口,而当下时机恰好——我明白,这是最后的时机。

我的阿尔弗,你失去了整整19年的记忆。其中一部分你的papa会在未来慢慢讲给你,还有一部分你可能要永远失去了;最后,一些关于我们两个的、或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我真希望你全部知道,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长话短说了。在这封信里,我会对叙述顺序加以加工,尽量拎清最干净和最肮脏的部分,避免带给你混乱的情绪。

 

你一定不知道、也不曾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以后你的papa会告诉你:你是由我交给他和你的daddy抚养的,而你的papa和daddy也是我创造出来的;会告诉你你17岁时来到我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计算机,我们的关系非常不错,事实远不止如此。

 

我们的故事从你出生那天就开始了——那天起,我就深知你对我的意义。但那天以前,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会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的,你是一个人类。我则是一名仿生人——而你好像一直理解反了。

我,弗朗茨还有亚蒂(也就是你的papa和dad),都是仿生人。我由你的祖父制造,弗朗茨和亚蒂是我用你祖父的设备“生产”出的。他们对我来说就是最亲的亲人。

那时仿生人还被人类统治着,所有仿生人都要去人类的工厂工作,我去了,而弗朗茨和亚蒂还私下留在你祖父的家里。你祖父史蒂芬·约瑟夫的哥哥哈罗德·约瑟夫是从前最大的仿生人制造公司——约瑟夫公司的最后一任继承人。相关的历史实在复杂,就留给你日后慢慢了解吧。

你出生那天,你的父亲意外身亡,你的祖父接到消息后突发心脏病死去,而你的母亲在惊吓之后也昏死过去,医生们只抢救下了你。

在此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名叫阿奇尔·约瑟夫,你的亲生母亲叫卡拉,好像是姓博内特。我将能查到的他们二人的照片附在了信的最后,还有一张是你祖父的——他是个伟大的人,我想这些弗朗茨以后也会同你说。

 

我那时在工厂工作,恰巧得知了你出生的消息,便以你祖父仿生人的身份、借口将你送到你祖父要求的孤儿院,实际上则是冒险将你送到了弗朗茨和亚蒂手里。

这一刻起,弗朗茨的、亚蒂的、你的以及我的人生轨迹都被我这一动作完全改写。

 

 

你出生前,包括你出生后,我都在那家工厂为人类工作。约瑟夫,也就是你祖父,给我的初始设定是18岁——也就是说,我在你出生时24岁,但我才来到这个世界6年;亚蒂在收养你时19岁,但其实也才来到这个世界1年。

不过,我们18岁的身体机能到了28岁便会“冻结”18年,之后再开始老化。这就是我和弗朗茨亚蒂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原因——我们的真实年龄本来就很小。

 

 

作为仿生人,我的初始设定是熟谙计算机专业,在工厂里做编程工作。我的工作并不繁重:人类并非需要多少劳动力,只是想要把我们管起来罢了。

我那时一门心思扑在利用闲暇时间从电脑上找些各时期的文学作品,再下载到私人空间来阅读消遣:我看的大多是些人类仿生人平等时期的作品,抑或是只有人类存在时的早期作品,书中的世界要自由简单许多,我穿梭其中、乐得自在。

 

在工厂的第五个月,我去其它部门交接工作,第一次遇到了很聊得来同事。那是位女性仿生人:她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上面常常别着一个漂亮的黑色大蝴蝶结;一头银发下是一副灵动可爱的斯拉夫面孔,一双紫眼睛天真又俏皮。

我们一同吃了午饭,我得知了她叫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今年18岁,初始年龄12岁。我当时24岁,初始年龄是18岁——这说明我们是在同一年被不同的人违法制造出来的,由此我们便聊了起来。

我们谈及了身边的同事,又由此谈到了爱好,发现彼此都有在闲暇时间阅读的习惯。我们互通了联系方式,开始了一段二人交流阅读的时光:我们尽量在午餐晚餐时间碰头交流,并在晚上休息后用电脑聊上一段时间天。

又过了两周,她想介绍我去见见她的哥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心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单纯羞涩的少年,全然不曾预料,未来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

 

娜塔在一个周四的晚上将我领到了伊利亚的办公室。与我想象中的形象不同,开门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性:一头银发与娜塔如出一辙,一条深红色的围巾披在脖子上。接着他抬起头来,迎上我的是一双赤红的双眼。

我顿时浑身一颤。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它带有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自然又节制、清澈而深奥、理性却附有温度。这样的目光倾注在我身上,犹如阵阵电流穿越脏腑。

我浑身的血液都被那个眼神冲得沸腾:那一刻我忘记了娜塔、忘记了工厂,只觉得世界就此凝滞,世间万物都将融进他的双眼——那深红色的永恒之中。*

“你好?”深沉的男低音。

“……你好!”我这才醒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对他笑着。

之后是三人间简单的谈话——谢天谢地,我们三个很聊得来。伊利亚直接服务的是人类联合政府的二级领导,有一个私人的大办公室,办公室背后是一排巨大的书架。我和伊利亚交换了联系方式。临走,他又用那样的眼神含笑看着我,邀请我借阅他书架里的一本书。

我借了,之后归还、再借,途中交流一下阅读心得,有时还会吃上一顿饭。再到后来,他开始拜托我帮他做一些电脑工作。就这样,我和伊利亚也逐渐熟络起来。

伊利亚和娜塔莎不同:我和娜塔的交流往往轻松愉快,一切话题都会生活化;而在和伊利亚的交流的时候,我们总会谈到更深刻的东西,比如人性、社会、历史、哲学,以及当下的管理制度。他说这些时,我可以感受到他对这些事物的热忱:即使是讽刺和挖苦,背后也都藏着几分愤愤不平。这时他便不再像是一个工厂高层的管理员,而是一个自由年代带着光明理想的同龄人,即使他大我五岁。我能感受到我的价值观在受他潜移默化:我被他的思想震慑、改变,同时也被深深吸引。

 

 

在将你交给弗朗茨和亚蒂之后,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你们三个需要房子——这个我倒是走法律程序申请到了,但你们还需要一系列证件。人类身份证、房产证、银行卡、出生证明等等等等,不仅需要实物,还需要计入人类政府的档案。

于是,我开始求助于伊利亚:我告诉他我有两位仿生人朋友需要帮助,他没多过问便给了我人类政府部门的系统网址——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秘密使用着这个系统。

我知道,我们之间这样的“合作”越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便越特殊——从他那个深邃的眼神开始,到他的提议、他的请求,再到他主动透露的秘密,我们的关系一步步走向紧密、走向特殊,而我一直处于被支配状态。然而,我不满的只是伊利亚的绝对优势的地位。除此之外,我几乎是心甘情愿与他为伍。

于是,当伊利亚问我是否考虑和他一起建立秘密仿生政权时,我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就做出了肯定回答。

我开始在身边结交朋友,带着目的向他们一点点输出价值观——我已经掌握了伊利亚那一套潜移默化的聊天技术。组织建立时,工厂的成员还不到10个;然而一年以后,成员人数已经发展到了全工厂的四分之一。

与此同时,世界无数个仿生人工厂也在不断发展着,共同的根源指导思想便来自西欧一名仿生人匿名在网上发布的文章:《何为仿生人》*。后来,文章被发布的那年被规定为仿生元年——你就是在这一年出生的。

 

 

之后几年发生的事情你可以问弗朗茨,也可以自己查找资料了解,我简略概括一下就好。

仿生三年,地下仿生组织在迅速发展壮大,世界的仿生工厂间也开始了秘密通信;人类开始怀疑世界各大仿生人工厂在密谋造反,政府对此出台了一些政策,却没有得到有效的实施。

仿生四年,趁地球人类联邦产生内讧,第二次仿生战争正式爆发。

仿生七年,我和伊利亚在管理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胜利在望,我希望鼓舞士气、减轻刑罚(那时的法律比现在要严酷许多),而伊利亚却主张加强管理。不仅如此,伊利亚还总是独霸专权,利用他的身份压制我们的意见。

一次不愉快的会议后,我和伊利亚开始了长达两周的冷战。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提出了辞职,但只受到了降职处理。我被安排了一个颇为轻松的工作:负责一些部门的视察

仿生八年,战争以仿生人的胜利结果正式告终。

在为时四年的战争中,伊利亚凭实力跻身成为了亚洲仿生军队的第一领导人;而等到战争结束,世界已经形成了以伊利亚为首的,由伊利亚、娜塔莉亚和王濠镜为领导核心的仿生政府。

 

那时的世界处于一种百废待兴的状态,因此政府十分注重发展经济文化。法律明文规定从此以后只得生产仿生婴儿,一个仿生人配对一个机器心脏,不能单独生产器官

仿生人对待人类的手段温和却致命:人类的地位略低于仿生人,但受到仿生社会很大的歧视;但同仿生人一样,人类不能繁衍人类后代——如果喜欢孩子,可以选择领养仿生子女。如有仿生九年后出生的人类,对此人类极其监护人直接予以死刑。——这是一个让人类温和灭绝的政策

测试手段依旧是痛觉测试,只不过常规标准反了过来。麻醉剂只在官方医院有一定量储存,其余地方全面禁用。不过亚蒂还是偷偷为你研制出了一批麻醉剂,这使得你人类的身份一直得以隐藏。

 

 

仿生八年六月底,我前往原美利坚明尼苏达州一处学校进行视察。视察完毕,我坐在学校的休息室里看我第二天的行程规划,忽然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呼救的声音。我连忙跑出去,正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吊在一颗三四米高的大树上,双手抓着树枝,两条腿凭空乱蹬着,带着哭腔向我求助:“帮帮我——我要掉下来了!”

“跳下来,我接着你!”我快步跑到树下,张开手臂道。

那孩子松手跳到我的怀里,立即就破涕为笑——你大概也猜到了,这个孩子就是你。

你看清我之后便大喊起来:“耀——你是耀!”

还没等我缓过神,你就激动地自我介绍起来,从你的名字到弗朗茨和亚蒂的名字,告诉我他们这么多年多么想我多么担心我,等等等等。

这一次,你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惊喜。我在战争开始前就通知弗朗茨和亚蒂趁早搬家,然后就与他们断了联系,我多次悲伤地想过,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可是我遇见了你。

我将你放到地上,然后躬下身来抱紧你,不住地亲吻你。你无措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开始结结巴巴地安慰我。

我不想暴露我和你的关系,与你约下周六去你家陪你过生日会后就匆匆离开了。

而接下来的一周,我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我渴望见到弗朗茨和亚蒂,同时也一遍遍回忆着你:你是多么帅气可爱啊,一双眼睛蓝蓝的,就像一望片无际的海;你笑起来的时候和弗朗茨一模一样,一害怕就哭、一着急就说不清楚话的可爱样子又像极了亚蒂,可又不完全像……

是的,我喜欢的其实是你阿尔弗雷德本人,而不是一个继承了弗朗茨和亚蒂特点的混合体。你长大了、长高了,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惹人喜爱:我知道你一定是孩子们中最受欢迎的那个——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所有人都渴望和你接近。

 

一周后,我终于等到了你的八岁生日。

我多想同你说说那天的场景、我心中激动的心情。可是我现在回忆起那一天,只觉更加悲伤。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与你们重逢的喜悦无可比拟。

整个上午我都昏昏沉沉,无比幸福地同你们聊着天,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下午,我们陪你去了你一直很想去的游乐园,弗朗茨把你架在脖子上,你在游乐场里面指什么,我们就给你买什么——棉花糖、小手枪,披风面具可乐汉堡冰淇淋都给你买了一遍。

——那是战争结束的第一年,做大人的总觉得这些年亏欠了你什么,哪怕那不是他们的错,哪怕战争对他们的打击远大于对你。

晚上,我们正巧坐上了日落时的摩天轮,你和我上了一间、弗朗茨和亚蒂上了一间。

不知道你怎么就注意到他们两个在摩天轮上接吻,还一脸天真地问我:“为什么papa和daddy在亲亲?”

“这是很久之前的一个说法,日落之时亲吻的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颇为尴尬地回答了你,完全没想到下一秒你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对着我的嘴唇响亮地亲了一下:“那阿尔弗也要和耀永远在一起!”

——你看,你在只有八岁的时候就夺走了我的初吻。

那之后,你还一遍又一遍地向我求证:“会永远在一起吧!”

“……应该是吧。”我颇为无奈地回答,心中却也期待着愿望能够灵验。

 

之后的很多年,我们碰面不多,但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你一点点长高,转眼间就成了帅气的小伙子。在此期间,你人类的身份一直没有暴露。

17岁那年,你决定选择你最喜欢的计算机专业——那也是我的专业。你选择了亚洲的大学——和我的住所很近,于是你干脆和我住在了一起。

而我们的故事,至此才算正式开始。

 

仿生十七年,你正式闯入了我的生活。

我下班晚,回家时心情糟糕,往往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你还是会从我踏入房间那一刻就小跑过来抱住我,用温暖清新的气息将我包裹;一头蓬松的金发反着暖光,宛如阳光倾泻。

你总是抱怨我微笑过于勉强:“耀!你不开心可以和我说,而不是对我假笑。”

我只好再对你无奈地笑一下:“这样呢?”

——“也不是这样!”你生气地鼓起腮,伸手就来抓我的脸,不轻不重地将我的嘴角往上提。我终于被你气呼呼的样子逗笑了,你这才罢休:“这样才对嘛!你这样笑起来特别漂亮。”

“琼斯先生,‘漂亮’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吗?”

“可弗朗茨就是这么形容亚蒂的。”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亚蒂就红着脸开始打他。”

“噢,你也知道啊!”我伸手在你的脸上也拧了一把,然后和你一起大笑起来。

 

和你一起生活前,我从未想过我可以享受这样的温暖轻松快乐。我的生活足够充实,也足够有意义;为世界服务、共建更美好将来的价值观支撑着我,让我尽量无私地付出着,久而久之已经忘却了自我。

自此我贪婪地享受着和你一起的生活,迫切地、近乎饥渴地从你身上汲取着热情与希望,就像雪夜中的流浪者紧紧攥住一根刚刚得到的、忽明忽暗的火柴。

 

 

仿生十八年冬季的一天,你的电话响了。当时我正在煮火锅,你去超市买食材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接——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我很少干预你的学习生活,你也从未干扰过我的工作。

可这次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来,我就替你接了一回。

“阿尔弗雷德?”电话那头先开了口。

我立即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声音。

 

等你拎着两大袋食物回家,我开门见山:

“你认识安东尼奥?”

你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支支吾吾道:“什、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会认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他给你打了电话。”

你奇怪地笑了一下,道:“耀,你对他的声音很熟悉吗?”

安东尼奥是现人类组织的头目人物,从未在现实露面,但他的音色很容易辨别。

“但凡仿生政府的人都会对他很熟悉的。他能给你打过来,你甚至存了他的电话!”望着你镇定的样子,我反而慌乱起来:“阿尔弗雷德,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不是加入了那个——”

“是。我是加入了——地下人类组织。”这次换你有些无奈地看向我:“仿生人政府要让人类灭绝,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你papa知道吗?你daddy呢?!他们那么担心你作为一个人类的性命安危,我把你带在身边也是希望你安全一些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在我身边,没人会去怀疑你的身份。”我这样说着,又有些情绪失控:“……我们这样小心翼翼的结果就是你自己跑去闹革命——阿尔弗!”

你只是笑着看着我,漂亮的蓝眼睛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好像就等我说出这句话一样。

 

“耀,papa和dad这么多年也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全呀。”

“那是我在战争年代不得不瞒的!战争结束——你八岁那年,我的情况你们不就都很清楚了吗。”

你依旧笑着,眼神里多了几份意味不明的深意:“是吗,那王濠镜呢?”

“啊……?你说这个……你说他干嘛啊?那不是副领导人吗。”

“到现在还要装下去吗?”你说着凑近了我:“耀其实就是王濠镜吧。”

我像是被你这句话电击了一般、疯狂地颤抖了一下。身后火锅散发着麻辣香气的红汤已经满溢,滚起团团湿热的白气。

我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正如那翻滚的红色汤料,混乱、复杂,烧得人一阵阵心虚。

——准确的说,我们的关系就是在这一刻彻底转变的。

 

没想到吧?你过去参加过人类大型的地下组织,而我则是全世界仿生政府的二把手。在同一时间,我们一起拆穿了对方的伪装。

火锅的白气直冲我的脸,你的眼镜也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边笑边下了菜。

“你小子,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其实我先怀疑的是王濠镜。我不知道你怎么化的妆,那张脸和短发看起来都很逼真,但是王濠镜几乎每次在晚上出境或去别的大陆,都是在你借口出差加班的时候。”

你不断搅着碗里的麻酱碟:“但是这个还没让我感到怀疑,说不定你只是随行呢。但我偶然一次注意到,王濠镜一紧张就喜欢摸自己后颈,动作不像是摸——而是像想抓什么。我很快就想起来,你生气和着急的时候很喜欢抓自己的辫子,而亚洲男人是很少留辫子的。这样留心观察几次,几乎可以确定王濠镜就是你了——你看!你又在下意识摸辫子了。”

我的手僵在了侧颈,你趁机往我碗里夹了些肉。

“你不是间谍吧?和我住在一起,然后偷我情报。”我冷冷地问。

你停下了筷子,脸颊涨的通红:“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间谍!我只是发现了你是王濠镜而已,我的组织根本没有人知道你是王濠镜——他们甚至不知道你在政府工作的身份!和你住在一起只是因为……因为我喜欢和你住在一起啊。”

“……勉强信你一回。那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告发我,我会死吗?”

“那不是废话。”

“那我就彻底不怕了!”你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道:“耀肯定不忍心告发我的。”

——我真恨不得赏你一巴掌。

“你还挺得意?!你知不知道,我们中央政府向来是以铁面无私著称的。”

说过这话,我自己的脸颊迅速因羞赧烧了起来。

你依旧嬉皮笑脸:“我们组织也是要求信息公开透明的呀!但是耀是耀,王濠镜是王濠镜,我要是不认识耀,自然也不会认识王濠镜——认识耀又不是我的工作,所以我完全可以不去汇报这种东西。”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其实组织内部对你评价还挺高的——看得出来,你总是在尽力维护人类的利益。”你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喜欢耀啊。我会做个英雄拯救全人类的,但不是以出卖你的方式。”

 

我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始终注视着我,眼睛亮亮的,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湛蓝、澄澈。整整十八年,你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让我一步步从坚定走向动摇——我明知那是陷阱,却心甘情愿地溺死其中。

接着你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耀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吧?”

一句话说得毫无顾忌,语气与你九岁时指着橱窗上一架飞机模型时问我的语气的相差无几:“耀会给我买的吧?”

我的回答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啊、是啊——当然了。”

 

最后我还是给你加了条件:我要求你把加入组织的事告诉弗朗茨和亚蒂。

你想耍赖,我很严肃地告诉你:首先,他们有权知道这些;其次,如果你出了意外,责任我担不起。

“那如果我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告发我吗?”

我笑了:“你不说当然就是我替你说。你觉得哪个好一些?”

你懊丧地撇嘴,我得意地笑笑,心中却充满了苦涩——你怎么也去参加地下组织了呢?这身份的九死一生、这工作的残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你一年比一年令我头痛,我们的关系如我预料般一步步变得复杂:有甜蜜的,也有酸涩的;有亲密,也有猜忌;有的关系你清楚,有的你清楚却装傻,还有些你一无所知。而你我复杂的关系交织起来,促成了更加复杂的现实局面。

 

我前面写过,娜塔莉亚是和我(也就是王濠镜)同级的领导人员。她在战争年代的战绩惊人。

仿生七年时我同伊利亚起了争执,组织内渐渐形成了两派——一派支持伊利亚“从严立法”,另一边则支持我“休养生息”。之后我同伊利亚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可组织内部却起了内讧,还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挑拨离间。

我们很快意识到:组织的纯洁性正在消退,凝聚力在下降,组织有从此一分为二的危险;而仿生人同人类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这种局势是十分危险的。为此,我们私下进行了多次谈话。

达成共识后,我主动“请罪”辞了职,立法部门也修改了原法律,使之更加温和。此后我换成了“王濠镜”的身份继续执政(真正的王濠镜是我在工厂里的朋友,比我年轻几岁,但已经牺牲了);同时,政绩突出的娜塔莉亚也一并晋升为二级领导

此事并未引起巨大轰动——那时各大媒体的关注重点都在战事处理,而伊利亚那时也并未成为最高领导人。倒是战争胜利后,我“王濠镜”的身份显得重要起来。

 

仿生十九年三月,我在一场会议后被娜塔莉亚堵在了门口。

她开门见山:“濠境,你身边有个弟弟吧?”

“对啊,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我也有个弟弟,他和你弟弟的合作非常愉快,”娜塔莉亚对我挑衅地扬了扬眉毛:“组织方面哦。”

我惊得踉跄了一步,浑身无力地走出了政府楼。室外正下着雨,泥土清芬遍布着整个上海;雨声淅淅沥沥,如根根芒刺刺在心上。

“娜塔莉亚,你带伞了吗?”我问。

“没有。”

“那我开车送你吧。”我望向娜塔莉亚,她回以我蔚然一笑。

 

“去第四仿生商场南门。”我对驾驶系统下达命令,汽车缓缓启动。

娜塔利亚坐在我右手边,利落地摘掉了头上银白色的假发,长发随即倾洒到两肩,如同香槟色的波浪;接着是易容面具——她熟练地拿下特殊硅胶制的面具,面具下的真实面孔依旧白皙,但显得比“娜塔莉亚”要更加精明凌厉。

“您很迷人。”我夸赞道。

“谢谢。”——娜塔莉亚的真实声音少了份娜塔莉亚的柔和,听起来很爽快。

“怎么称呼?”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她将面具和假发装入手挎包内,“现实职业是网络消费业务——当然,只是个幌子,我并不工作。你呢?”

“那很好啊,”我说着也摘下假发和面具,将身后的长发梳了起来:“比我轻松些。”

伊丽莎白看着我瞪大了眼睛:“你是……王耀?”

“正是鄙人。”

到了目的地商场,我和伊丽莎白各自换上了便装,选了一家KTV订了包间,还要了几瓶酒。

 

伊丽莎白开门见山,同我介绍了你的地下组织的名称及人数、思想、规定、计划等一系列情况。考虑到你的安全问题,我暂时不打算把这些内容告诉你,姑且称呼你加入的人类组织为H。看得出来,她对H非常了解。

等她介绍完,她几乎没有给我接话的机会,就抛出了一个问题:

“王濠——王耀同志,你如何评价伊利亚?”

她开始往我们的酒杯中倒酒。我道过谢,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杯,缓缓地喝了下去。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谈话,还是一场博弈。

放下酒杯时,我选择了折中的回答:

“伊利亚是我的老师、我的领路人,我十分感激他将我引进仿生政权,也因他的品格能力而尊敬他。当然,我们的意见总会有些分歧,有时候他让我感觉有些不近人情,可是从古至今哪个政党中没有分歧呢?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尊敬他、欣赏他的。——你呢?”

伊丽莎白抿了一口酒,细碎的笑声被包间内聒噪的音乐冲淡,冲得只留下她清晰简短的回答:

“我恨他。”

 

我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好在伊丽莎白倒也没去关注我的反应。她仰起头来,将剩余的酒全数灌进了喉咙,接着抬起头看向我:“王耀,你还记得《何为仿生人》吗?”

《何为仿生人》——这个词对我已经有些陌生了,但我从未遗忘。

——那是那一封匿名的号召信,开头便从各方面论述了仿生人不亚于人类、且有着自己的优势,完全可以通过努力、突破工厂的空间局限性争取到平等。除此之外,它还预料了太多未来将会面临的问题,并一一给出了指导性的建议与思想。

世界上无数个仿生工厂起义便是受它指引现在想起来,它依旧是我心中滚烫的存在,一个我年轻时代的热血、激情与理想的载体。

“我当然记得。”我又灌下了半杯酒,年少的热忱忽然涌上心头,我竟忍不住站起来,声情并茂地为她背诵了我最喜欢的段落。

伊丽莎白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是带给我信仰的文章。”

我眼眶一热。抬头看伊丽莎白,她与我对视着,眼里竟多了几分柔情。

——“这是我丈夫的文章。”

 

……

“我第一次认识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是在上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都16岁。他是在人类家庭长大的仿生人——那时仿生人还没有被这样打压。”

伊丽莎白将酒一杯杯满上,开始同我讲起他的过往。我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才是她今天找我谈话真正的目的。

我点点头,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我最崇尚文章的作者,竟然是同事的丈夫。

“基尔伯特和人类没有两样,甚至比我认识的大多人类更富有激情,更追求上进——他把自己每天的生活总结成日记,坚持反思自己、记录生活。但他一点也不呆板、不骄傲,笑起来还带着一股孩子气,这给了我接近他的勇气。很幸运,他逐渐也开始喜欢我,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暧昧。我那时在他面前有些自卑,而他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我在和他暧昧——他在这方面真就没一点脑子。

“18岁那年,政府发布了政令,要全部仿生人去工厂工作,我们还没好好道别他就离开了。我想见他,我有话对他说;我查到了他第一次休假的日期,可那还要等三个月——实在太长了。

“于是我在一天晚上跑到他的工厂,拿着扩音器站在住宿楼下,冒着被全公寓骂的风险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工人宿舍喊:‘基尔伯特我喜欢你!基尔伯特我喜欢你!基尔伯特我喜欢你!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我是伊丽莎白!我们交往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伊丽莎白的少女时代竟然可以这样天真烂漫、奋不顾身。伊丽莎白半闭着眼睛回忆,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

“过了一阵,他终于探出头来向我挥手,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对他喊我听不清,他又把头伸了回去,半分钟后扔出一架纸飞机来,上面只有一行字:‘你等我一下,先不要走!’——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都没有探出头来。我快要急死了,我在这里对他表白,他这算什么回应呀。

“终于,他再次出现在那个窗口;紧接着一架架的纸飞机向我飞来,满天、满地都是,应接不暇。我一一将它们接住,才发现那是他的日记——他将它们从他带去的日记本上撕下来,折成纸飞机送给了我。

“回到家里,我将那些纸飞机一一拆开压平,按时间顺序整理起来,一篇接一篇近乎贪婪地读着。我先看的是他最后几篇在工厂内写下的,大概了解了他的情况。

“靠后的日期上有一些工作的感悟,对家人的想念,还有对我的想念。而在靠前些的日期——在那些他学生时代从来不给我分享的日记里,字里行间都充斥我的名字。

 

“我同他开始了恋爱。我们在他的第一次假日见面,我为他带了许多笔和笔记本,决定常为对方写信,每三个月见一次面、也交换一次信件。他即使在工厂也依旧乐观而积极,一直在前进;在他的鼓励下,我也开始学习许多种哲学和其他具体学科的知识,天真地期盼着有一天他能从工厂里走出来,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好。

“就在他进工厂的第11个月,他著成了《何为仿生人》并匿名发布到了网上——那年便是仿生元年啊。在他的影响下,各工厂仿生人团结起来建立了小型政权;又是在他文章高前瞻性的指引下,小政权合成了更强大的政权。

“五年后——也就是仿生四年,人类与仿生人的战争打响。

“他终于从工厂出来,和我住到了一起——我们当时已经克服家庭反对等一系列问题,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住所。他还把自己在工厂看大的小仿生人带给了我——那便是路茨了,那时他才三岁。我很喜欢孩子,如今工厂闹起革命来,把他交给我也能放心。自此之后,路茨一直喊我姐姐、管基尔叫哥哥。

“基尔伯特那个混蛋,我简直都要以为我有个家了,结果第二个月他就出去参加了战争,而我当然也支持了他。然后……”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忽然看向我:“然后你猜怎么了?”

“呃、他——他牺牲了?”我回答得支支吾吾。

“他当然是牺牲了。不然我为什么不姓贝什米特。”伊丽莎白冷哼一声:“可是他牺牲的那一场战役根本就不应该打!——他所在军队的后备军粮武器全部被人类切断,坚持打这一场战役只会全军覆没。但上级还是下达了‘继续战斗’的政令。你再来猜猜,当时负责这场战争的上级是谁呢?”

“……是伊利亚?”

“答对了,就是伊利亚。”伊丽莎白望向我,眼里闪烁的泪光也变得锐利。

 

“是不是他大量生产着仿生人,就觉得军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我恨透了他。但我也只能在心里恨他咒他骂他,毕竟我身边还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得知基尔牺牲时,路茨也才同我相处半年,正是没有安全感的年纪,总要跟着我、要我抱着;他很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问我基尔哥哥去了哪里。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他再也见不到基尔了?我只好告诉他哥哥去打仗了,以后总会回来的。

“后来,我们居住的地方也即将成为战区。那时候路茨也不经常提基尔了,我也说服自己少去记恨伊利亚。我决定带着路茨离开战区,带些钱到欧洲找我一位老朋友。

“结果在路上,我们被仿生人拦了下来。他们发现了我人类的身份,要将我和路茨带走;我想搞诉他们路茨不是人类,但我那时只会德语和匈牙利语,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们被关在一个战俘营里,过了两天,一个银发的姑娘趁着夜色偷偷将我们放走了……

“王耀,这个故事你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我只是定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我才渐渐苏醒过来:而我的四肢已经冰凉,头脑也停止了运转,额头、后背尽是冷汗。我摁灭来电,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杯酒。

 

——这个故事,我怎么可能不耳熟。

你还记得娜塔莎吗——我来到工厂后的第一位朋友、伊利亚的妹妹,她对我来说也是妹妹一样的存在。

前面忘了提醒你:娜塔莉亚并不是娜塔莎,不要搞混了。娜塔莉亚是仿生战争时期的一位优秀的女将领,带领仿生军队打了不少胜仗;而当我认识娜塔莉亚时,娜塔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是仿生六年,战争第二年,正是两方最胶着的时候。从亚欧到美洲四处都有战争,敌我双方势均力敌、胜负难辨。

我同伊利亚上过几次战场,最后一次我们明明是偷袭,却撞上了同样偷袭的人类军队主力。一颗榴弹就爆炸在我们身边,我抱住伊利亚滚入了一处壕沟,结果他没有受伤,我却陷入了昏迷,险些丧命。这一动作被一战地记者拍摄了下来,我和伊利亚居住的军营当天就惨遭轰炸,好在当时我们已经到了军事医院,这算是又躲过了一劫。之后我们便再没上过战场。

 

在这样的一年里,法纪自然也是最严明的。但我从来没想过娜塔莎会被判死刑。

她的枪决就在我醒来的前一天被执行——我最后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收到了她在仿生监狱里给我写的信。

亲爱的耀: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被依法处决了。我做了错事,我接受审判。

事情你大概听说了:我在前线放走了一对母子。

那女人和我年龄是那样相仿,她的孩子看上去是那样善良可爱:他只有四五岁年纪,颤抖着身子拦在母亲面前,随后被她抱回怀中死死护住。这样的场景,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

如果说我们杀害人类只是为了维护正义平等,那为什么要处罚这样的人呢?我这样想着,带着侥幸心理放走了她们。

我现在在军狱里度过着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周围的死刑犯们听了我的故事都在笑我,但我想:或许你可以理解我。

耀,我想你。最后没能见你一面是我最大的遗憾。

你要好好养病,前些日子医生说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醒来、好起来。

永别了!

爱你、欣赏你的

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

 

读完这封信,我才意识到我身下盖着的被子已经被泪水浸湿。我咳了两口血,护士吓坏了,连忙为我送药、打针,还帮我换了被子。我任由她们摆弄,心中除了悲伤只有一个想法:娜塔真的太天真幼稚了——她被伊利亚保护得太好了。

伊利亚从不让妹妹接触政治相关的事物,也从不要她去接触残忍的场面;她能感受到的只是生活的不断改善、仿生军队控制“版图”的不断扩大。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完全正义的环境里,就算有不完美之处,未来也会变得完美。

因此,当她发现一点不合理时,她还以为那是仅有的一点点纰漏,而她有义务通过自己的行为去弥补政策的那一点不足,让政权再度完美。

她的行为是那样的天真,但这样纯真的话语却给我清醒地一击。

——现状暂时无法改变,就意味着要接受它吗?我们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

 

娜塔莎死后,伊利亚显然很受打击。他始终没有走出娜塔死亡的阴影,他逐渐变得压抑、冷血,性格也变得易怒。他开始带着揶揄的语气评价战场上无数人的生死,这在从前是完全没有过的——娜塔死去前,他一直尽力接受着糟糕的现状,让自己保持着热情和希望。

也正是因此,我和伊利亚的关系一点点复杂、一步步恶化,仿生政府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而当伊丽莎白带着对伊利亚的仇恨,以“娜塔莉亚”的身份进入仿生政府时,她看到的恰好是最冷酷最无情的伊利亚。

——可以说,娜塔的死改变了我、改变了伊利亚,现在看来也改变了伊丽莎白。而且是向迥乎不同的三个方向改变。

 

 

痛苦和惊愕的共同操控下,我只是点了点头。也许伊丽莎白在我眼中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继续说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可能是你们仿生军队出现的唯一一次事故,你们为维护军纪,不惜杀害了那个放走我们的年轻姑娘。

“就这样,我重新恨起了伊利亚:他不仅为了尽量少的失败而牺牲无数个生命,居然还为了所谓军纪亲手批准了妹妹的死刑。我也有弟弟——我想想路茨,我怎么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当时已经到达了相对安全的奥地利,找到了我儿时的朋友——他是个杰出的生物学家,也是个熟练的主刀医生。我清楚仿生人一定会胜利,于是我恳求他帮我换上了仿生人的心脏,抑制了我的痛觉——那时还可以专门生产仿生心脏。从此往后,我便成了一名仿生人。

“我加入了仿生战争的仿生人军队,用基尔伯特曾教给我的、反思总结经验的方法,取得了无数场战争的胜利。

“同时间内,伊利亚竟也成为了全仿生人的领袖——我真的不解,难道只有冷血无情的人才能当上领袖吗?这样的话我也冷血好了:我要不遗余力地变的强大,为我的丈夫和那个陌生的姑娘报仇。

“我很快有了新的目标。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实力,从此换上了新的名字和身份——我打造了一套像娜塔莎的妆容,改名为娜塔莉亚:她因我而死,而我会让她的名字永远存活下去。

“我会凭借着自己的实力替她登上权力顶峰与伊利亚同台执政,让他每看我一眼、每叫我一次,都能感受到钻心的痛苦与愧疚。”

 

伊丽莎白站起来,在包间里走了一圈、活动了下四肢,又转到了我的面前,眯起眼睛看向我,那神情像是在自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的很抱歉……”我低声说。

“你能听我讲我就很感谢了。”伊丽莎白侧身在我的身边坐下,又为我们满上了酒——第一杯就这样酒见了底,我们又打开了一杯。“我讨厌这个政府,但我一直很敬佩你,王濠镜同志。”

“谢谢,我很荣幸……可是,怎么说?”

伊丽莎白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不动声色开了静音,随后撩了下自己飘逸的香槟色头发。

“我能有今天的成就,能成为娜塔莉亚,能和伊利亚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反驳他的提议,都是因为恨——我恨伊利亚,恨修改了初始指导思想的仿生人政府——正是这份仇恨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让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你再看这个政党,他们其实都是扭曲的、病态的,相比之下伊利亚都还算正常。当初那个看守之所以举报娜塔莎,不就是因为他记恨伊利亚曾处死了自己的密友?多少仿生人支持伊利亚打压人类,不也是因为对人类的仇恨未血?——这也正常,恨在这种时候往往比爱要管用。”

她平静地陈述着,将身子缓缓靠上背后的皮质沙发。

“但是你,只有你,王耀。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没有恨。

“你做的一切好像都因为爱:你爱仿生人,也爱人类。你身上有一种明亮温暖、干净柔和的特质。”

 

“谢谢你,伊丽莎白。但你太高看我了,”我挥挥手打断了她:“这个年代、这个政党,哪还有你丈夫那种伟大的人啊。

“你看到的爱,只是没有被仇恨侵蚀的、正常的爱罢了。而我之所以没有恨,是因为我有其它更强烈感情。”

——“那是什么感情?”

我心中自然地泛起了一阵苦涩,我甚至有些想干呕。

“愧疚。”我回答她。

 

“愧疚?你做过什么吗?”

“……其中之一是对我弟弟的。”

“就是那个人类的实验品,现在加入H的、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吗?”

我笑了:“你是说阿尔弗雷德吗?他其实不是我弟弟。实际上,他和那个实验品孩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这次,轮到伊丽莎白睁大双眼了。

 

“我唯一称作的弟弟是个亚洲孩子,叫本田菊,年龄比阿尔大上一岁。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就成为了人类的研究对象。他们在他身上做实验:生理心理的什么都有,毫无人性可言。但最主要的、最长期的实验就是:为他灌输人类至上的思想,同时让他知道自己是仿生人,并从小同固定的仿生人接触,看看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两个月时,我被挑选为固定“接触”他的仿生人,这成了我指责中最重要的一项。我教他走路、说话,我叫他小菊,他喊我耀君;他很聪明、学得很快,平常也很听话。自然而然地,我渐渐对这个仿生婴儿产生了感情。

“对于小菊实验品的身份,我十分痛心、也因此更加憎恶人类。但我当时已经加入了地下政权,并负责着很重要的工作;为了隐藏身份,我只好顺从地接受了人类对他的安排。

“在我们厂的工人占领工厂时,小菊被撤退的人类带走了——那时候他五岁大,但已经开始被他的‘人类指导员’洗脑,认为自己是一个身份低下的仿生人,坚信全工厂、全世界的仿生人都比人类卑贱。但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是那种认为仿生人生来劣等,却会把人类指导员奖励他的糖果偷偷送给我吃的孩子。

“他被带走时我十分痛苦,心中一直有一个不太现实的希望:等到仿生人和人类平等了,我总能在网上找到他,把他带到身边找人好好教育他。

 

“战争一打就是四年,等到打完了仗,还有各种事需要管——那时我们已经成为了同事。你大概记得,仿生十三年的时候,我因为一次巧合找到了他,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宿。他那年14岁大,受那套扭曲的价值观影响,经常被身边仿生人欺凌,精神也出了点问题。

“我的工作也很忙,还都是重要的政务,不可能总去看他。偶尔抽时间去看他时,他也只是看着我,很少开口说话,一开始也下意识回避肢体接触。我考虑着要不要为他找一个心理咨询师。

“伊利亚知道此事后,主动将小菊交给了几个仿生心理学工作者,让他们教给他新的思想,顺便检验一下新价值观的实用性。我当时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科学,但也没有提出异议。”

说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伊丽莎白看看我,试探地问:“结果他没有被改变,所以仿生人把他杀了?”

“不,不是这样。他们在尽力改变他,不管效果如何都没想过伤害他。”我苦笑道:“你知道,仿生政府还没有沦落为虐待狂啊。”

“他们想改变小菊。后来我再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好一些了——至少他开始做简短的交流,还接受了我的拥抱。我自然觉得颇有效果,就让他继续接受治疗。可他的恢复并没有达到仿生治疗中心的预期——他渐渐接受了仿生人并非劣等,却依旧会对人类表示出特别的、下意识的尊敬。于是他们改变了无数次治疗措施,但依旧毫无进展。

 

“过了一个月我再去看小菊时,他颤抖着求我停止对他的治疗。‘他们…逼我接受你们的观念,我说我接受了,他们便给我喝酒让我说心里话,还对我用测谎仪——我知道,那是给嫌疑犯用的!我已经服从命令了啊……耀君,求你别再给我治疗了!’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十分错误的决定,但他的负责人并不愿意放弃:伊利亚对他们给予了很大的期望——也是压力,他说菊的治疗是会载入史册的大事,这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我就没有再做什么,也没细想,总觉得我不能因个人情感牺牲了组织利益,何况小菊也有些怯懦,我应该激励他继续治疗才是。现在想想,明明是政府为了名誉在牺牲小菊,而我是唯一一个真正替小菊着想的人,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却选择了麻痹自己和牺牲他。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时他已经接受了六个月的治疗。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好像比以往都要振作一些,我很高兴,觉得希望的曙光出现了;他还是如往常般地请求我停止对他的治疗,而我充满希望地安抚他:‘小菊,你再忍一忍,我觉得你精神状态已经有好转了!’——我那时到底在自欺欺人些什么?我分明看到了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靠在我的怀里叹了口气。忽然,他跳起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对准了我的脖子。‘耀君,不要再让我治疗了,好吗?!’

“在监控观察情况的工作人员跑过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带走的,只记得那把小刀就卡在我喉咙前半厘米处,小菊勒着我脖子的手颤抖个不停。

“我坐进回程车,一位工作人员浑身哆嗦着请求我不要将这次事故上报组织,这样他们少则有期徒刑,大则直接死刑。我知道,这种事情一旦上报,小菊的生命安全也会出问题,于是我对他说:“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处理——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明白了吗?”那人不断对我点头,而我心烦意乱得要死。那之后,我自然再没敢看望过小菊——我没有怪他,但我有些害怕他。”

 

“所以,他一直被那样折磨着?”伊丽莎白问我。

“并不是。半个月后,那个工作人员通知我去了一趟,我才得知了小菊的死讯,他是在夜里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在睡梦中死去的。他留给我了一封遗书。”

遗书我还存了备份在手机私密文件夹里,我拿出来给伊丽莎白看了这封信,现在我也将这封遗书复制给你——这是小菊留下的、最后的文字。

 

耀君:

对不起。为我上次对你的恶劣行为,也对我这一不负责任的决定。

我真的不能坚持下去了。

他们为我治疗,从来没有对我使用过武力威胁或人格侮辱,但我能感受到,他们从来没有将我当作过一个同类。他们观察我,对我一系列行为举止感到好奇,并要求我改掉他们不满意的地方,循循善诱,但这样友善的背后是冰冷的、铁的命令。

这份命令是为了捍卫你们的政权,而不是为了帮助我;看起来我是一个毫不领情的受益人,实际上我依旧是一份实验品、牺牲品。

比起人类对我的鄙夷,这样来自同族的“特殊关照”更让我感到难以忍受。

 

我想自杀,但他们将我看得很紧,我一碰尖锐物品他们就特别谨慎。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犯了罪,是不是就可以被执行死刑了?——可我能犯什么死刑罪呢?

如果我杀害了一个工作人员,也许可以判罪,但你一定会因此而感到痛心,并且怪罪我、对我失望,因此我没有这样做。于是,我只好胁迫你,将小刀贴着你的脖子,或许这样他们就可以一枪把我击毙。

可是我没有被打死,因为你不断对他们表示不要伤害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在我生命的短暂的15年里,只有你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怎么忍心伤害你呢?那天我不怕死,但我特别紧张,我很害怕我不小心划破你的脖子,或者被打死的瞬间不小心误伤了你。

 

耀君,我恨人类、也恨仿生人、恨这个世界也恨我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爱你、感激你。我还依稀记得在工厂生活时你对我的好——那是我仅剩的温暖回忆。我明白你想让我坚持下去,但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了——我看不到未来,我知道,我的心理治疗师也看不到,一切都只是走无尽的程序。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请你不要向外宣布我的死讯。我不想再要别人研究我,再借我宣传一次价值观理念重要性了——这样还不如无声无息地死去,让我留在你心里就好。

我打算破腕自尽,死在梦里。这是一个毫无痛苦的死法:不需要窒息,不用体验肝胆俱裂,作为仿生人我也没有痛觉。所以,请不要为我的死过度伤心。

——你惭愧的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遗书,都是胜似亲人的人为我写下的。

这两封遗书用不同的语言写成,但每一个字符都如同沉重的枷锁缠在颈部,卡得我无法呼吸。

它们由不同的人在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写成,但它们都动摇着我,让我觉得这个政府有些过于僵硬、过于苛刻;让我不由得担心这个年轻的政权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已经千疮百孔。

 

“那这件事,伊利亚最后知道了吗?”伊丽莎白问,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同情。

“伊利亚显然忘了那件事。”我回答道,“一年多后他忽然问起我小菊的事情,我告诉他,治疗很成功,他现在已经在上学了。伊利亚没再多问——他懂得保持距离,从不利用权力去了解私人话题,而我也并没有提——小菊不想我提,我自己也觉得没有意义。

“再往后一年,阿尔弗住到了我身边,我就同他说我的弟弟治愈了,在我身边上学——我给阿尔弗雷德借用了本田菊的身份。这两个孩子年龄只差一岁,但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自责。如果当年我多想一想,多问一问、至少在后来听一听小菊的意见呢?那样他至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吧。是不是我也变得冰冷麻木了?这种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故,却任由他发生了;尤其是小菊要挟我之后,我居然只想着如何回避他……他其实一直在等我吧?”

 

这样说着,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觉得在伊丽莎白面前掉眼泪有些丢脸,于是伸出双手将脸捂住。可越是这样,眼泪和呜咽越是难以平息。

包厢里播放的是一首全人类时期晚期的流行音乐,声音很大,甚至有些吵人。但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寂与虚无。音乐大声地播放着,播放、播放、播放。

……

And I don't think the world is sold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I'm just doing what we're told

我只是循规蹈矩地为人处事

I-I-I-I feel something so right

做着错误的事

When doing the wrong thing

却感觉十分正确

I-I-I-I feel something so wrong

做着正确的事

When doing the right thing

却感觉无比错误

I couldn't lie, couldn't lie, couldn't lie

我无法自欺欺人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死亡的威胁使我感受到存在的意义

……

绝望的黑暗中,我感受到伊丽莎白将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上,动作很是温柔。我将手从脸上挪下来,她又递给我了另一只手。我握住那只手,与它五指相扣,我们都将对方扣得很紧很紧。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温柔、一种极端痛苦的宣泄、一种见不得人的惺惺相惜。

——她想着她19岁的基尔伯特,我想着我14岁的菊,我们又一起怀念着那个24岁的娜塔。他们年轻的生命就此定格,直到永远;而我们的还在流淌,谁知道结束时会是什么样子——脸上刻着几道皱纹,血液里留着几脉罪恶,墓碑上又盛有几支花束。

 

我张了张嘴: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伊丽莎白说,但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门锁打开的声音。

“伊丽莎白!”门被打开了,你和另一个少年(我认得这就是路德维希,伊丽莎白的弟弟)扶着门框、喘着粗气,站在原地确认着情况。

当时的场面真的很难解释:你们推开门时,我和伊丽莎白靠在沙发上,五指相扣,身体还依偎在一起。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情况,就被你们二人迅速拉开,各自带回了家。

 

 

从KTV到停车场的路上,你一直死死拉着我的手不说话,我知道你在赌气。

你们这么着急地找我和伊丽莎白,一定是用定位系统发现了我们两个在下班后单独约到了KTV,并且当时就起了疑心。你们推开门又看到这番场景,我想这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于是上了车,我先发制人:“阿尔弗雷德,你说H组织没人知道我,可怎么路德维希在里面,他看起来也知道你认识我呀?”

“我也知道他姐姐是娜塔莉亚。——就我们两个互相知道而已,路茨很可信的。”

说完这句,你就又不说话了。我只好用肩碰碰你:“怎么啦你。”

“明知故问!”你说得一字一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两个只是在聊天啦。”

“什么聊天选在KTV里,孤男寡女,又是喝酒又是牵手又是靠在一起的?!”

“好啦,你不也拉着我的手呢。而且就算我和她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又能怎么样?你不准我恋爱啊?”

你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我、我就是觉得,你最好不要和娜塔莉亚走太近!”

“娜塔莉亚怎么了?你不是挺喜欢她弟弟吗。”

“这不一样!路茨很好,但娜塔莉亚总给我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我觉得她很危险,眼神就很可怕——除了对路茨,她对谁都一副挑剔又憎恶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谁用那种眼神看人——她在电视上发表重要讲话,感觉恨不得全人类都消失才好。”

我在心里暗笑:你正好给说反了。

“哪有这么说女同志的!未见全貌,不要乱作评论。知道了吗?”

“反正你不要和她走太近。”你还死死抓着我:“你到底想和她做什么?”

我掏出纸巾替你擦了擦汗:“你急什么!她只是找我谈了谈你和路德维希的事情。”

“……还是她找的你?!”

“对呀?好啦——你怎么了呀!”我被你的追问搞得哭笑不得,这时车停了。你急着拉开车门,下车时还踩空了一脚。

我边锁车边笑你:“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不准大人和其他人亲近的孩子,要不然就是吃伴侣醋的恋人——阿尔弗,你看你像哪一种?”

我那天喝了酒,就这么大胆地挑逗你了一句。可是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立刻烧了起来,二十分钟前入口的酒瞬间冒上了大脑。我干脆顺势地往你身上一靠,闭上嘴装起醉来。

我被你接到怀里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又被你背到了背上。你的肩膀宽大又结实——那个缠着我抱的小男孩是真的长大了,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我搂着你的肩膀,将头埋在了你汗津津的背上。

“耀,就快到家了。”你侧过头来对我道。声音低低的,像夏夜的风。

 

之后的整个晚上,我都在想同一件事。

——如果当初我也像伊丽莎白一样思考问题,把你以弟弟——而不是儿子的身份交给弗朗茨和亚蒂,你现在会怎么样?我们又会怎么样?

问出这个问题后,我绝望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仿生十九年五月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打开门,发现你并不在家。

我喊你的名字,没有回应,我走到卧室,才发现写字台上有一张字条:

耀,我临时有任务先走了,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我会想你的,不要太担心我!

——你的 Alfred

……

直到温热的眼泪模糊了你的字迹,我才从情绪中反应过来。我不敢相信,你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我将这张字条折起来放在胸口,之后又拿到嘴边亲吻;我瘫倒在床上,竟忽然觉得很委屈。

是,你在H工作,我知道你总有一天回去参加“任务”,可你总不能不辞而别吧?就算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临别前也该见我一面吧?

我望着空荡荡的卧室,想起从前种种和你有关的回忆,忽然很想痛快地哭上一场。

 

这时衣柜门被打开了,你从里面跳出来:“SURPRISE!!!”

我吓得一阵战栗,紧接着被你扑到床上抱住。

“耀?!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我瞪了你一眼,挣开你的双臂,随后又被你搂到了怀里。

“好啦好啦耀,别生气了——我怎么可能不打声招呼就走呢?”

“小混蛋,你把我当小孩儿哄呢?”我狠狠在你胳膊上掐了一把,你立即吃痛地叫起来。

“耀、耀!!——我这算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上了:明天我就要回明尼苏达和papa他们坦白,然后就要去H,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忍心掐我吗?”

“……”

我沉默了,顺从地靠在你的怀里,用双臂环着你,感受着你身体传来的、真实的触感与温度。

“阿尔弗,你长大了。”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浅笑一声低下头:“大到可以亲你的嘴了吗?”

“滚蛋吧你。”我骂道。

 

“好吧,那你要给我留下点什么别的。”你撅起嘴,伸手把桌上的字条撕出一小条,顺带一根钢笔递给了我:“给我写点东西。”

“写什么?”

“就写——写个欠条:等我安全回来了,耀就给我亲一下嘴。”

“你想得倒美!你成天这么耍流氓,亚蒂和弗朗茨知道吗?”

“谁成天了?这些话我可只和你说!你不告发我,他们上哪知道去。”

你得逞地对我眯起眼睛;我没再理你,打开笔帽在那张字条上写了起来。

——任务加油,保重安全!

“哼!耀你好无情。”你把字条折起来、连带我的钢笔一起收到了包里,然后用一副委屈地口吻说道:“那我要把你的钢笔也带走,以抚慰我受伤的心。”

我被你逗笑了:“心受伤不要紧,人别受伤就行!”

 

晚上,你硬要我给你首唱歌,就像你小时候我哄你睡觉一样。我答应了。

歌曲依旧是《玫瑰人生》,作为你的摇篮曲,这首歌从你八岁起被我唱了无数次;如今唱出来却变了分意思——这毕竟是首情歌。

而当我唱到“Give your heart and soul to me”时,你居然睁开眼与我合唱了起来。

Give your heart and soul to me

把你的心,你的灵魂都给我吧

And life will always be

这样我们将一直有

La vie en rose

玫瑰人生

……

你同我轻声哼唱着,睁着你湛蓝的眼睛望着我,嘴角还带着得逞的笑意。

“耀,我睡不着,能不能再唱一遍呀?”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心中暗骂道:你真不愧是弗朗茨的好儿子!

“再跟你合唱一遍吗?”我没好气地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唱一首别的吧。”

这次你倒是听话,乖乖把眼睛闭上了。可我怕你睁眼,于是伸手把灯关上:“开始了啊,仅此一遍,然后睡觉。”

“仅此一遍,然后给我晚安吻,最后睡觉。”你纠正道。

“好好好,我开始了啊,好好听着。”我在黑暗中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为何鸟儿会突然出现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每当你靠近之时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它们如我一样盼望着

Close to you

能够靠近你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为何繁星会从天而落

Every time you walk by

每当你走过之时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它们如我一样盼望着

Close to you

能够靠近你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在你出生之时

And the angels got to gether

天使聚集一起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决定创造一个成真的美梦

So they sprinkled moon dust

因此它们挥洒月球的仙尘

In your hair of gold

在你金色头发上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星光在你蓝色的眼眸里面闪烁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这就是为何镇上的女孩

Follow you all around

都围绕着你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她们如我一样渴望

Close to you

能够靠近你

……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还染了点哭腔,不知道有没有被你听出来。我的脸也烧得滚烫——谢天谢地,这个你看不到。我停下哼唱后,又依旧轻轻用手拍了你一会儿,拼命压制着自己焦灼的情绪。

终于我平复了心情,俯身在你两颊留下了两个轻吻。你伸手将我拉到了怀里,用你温热的被褥包裹住我,四肢藤蔓般地缠在我的身上。

你顺次吻了我的额头、两颊、鬓角和侧颈,然后不满地嘀咕道:“都这样了还不给我亲嘴……万一以后真没机会了怎么办。”

我没回你话,只是安静地躺在你的怀里,脸颊贴着你的胸膛,唇部附着你的锁骨。

我永远会记得那一晚:幸福、痛苦、羞耻与罪恶在我心中翻涌碰撞,你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而我却无法入睡。我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甚至不能将眼泪落在你的身上。

我最亲爱的阿尔弗,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和你彼此拥有。

 

 

第二天你回了家,和你的父亲们说明了你在H工作的情况,亚瑟没能接受,和你大吵了一架跑出了家门,紧接着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那时刚刚下飞机,拎着行李就去了亚蒂所在的咖啡馆。

他要我为他解释造反被仿生政府抓去的后果,我如实回答了他:

——肇事的人类会被施行一种脑死亡机制。那是一种新研制出的程序,可以让人进入一种梦境类的虚幻世界用自由意志自由行动,让其大脑在一周内体验足够美好的余生。一周结束,使用者会脑死亡死去。

“或许阿尔弗不会被抓到——或许他根本不会参加什么活动呢,人类组织有那么多人。”说罢,我这样安慰他道。

他红肿着双眼冲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安东尼奥会主动联络的人,你在H的地位一定不轻。

后来我们又遇到了弗朗茨,我们三人一起回到家时,你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是道别的话,告诉我们你要回到H了。

这些我自然知道,但弗朗茨和亚蒂都受很大刺激:弗朗茨当场便昏了过去,亚蒂抱住我哭得歇斯底里。我的悲怮全部压在心底,欲哭无泪。

 

 

之后的时间里,我等待着突如其来的人类行动,又不能做什么。不论是作为王濠镜还是王耀,我都忍受着强烈的煎熬。我也不能联系弗朗茨和亚蒂——我不能暴露与他们的关系。

6月5日上午10点34分,政府办公楼突然警铃大作,四周瞬间充满了喧闹声,安保人员封锁了我所在的楼层,安排我和伊利亚、伊丽莎白走密道躲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房间里。我才知道,是大批游行示威的人类围堵了仿生政府——人数有上千名之多,手里有武器也有标语。

阳光从窗外射到眼镜框上,刺得人直冒眼泪。我看到了人群的推搡和骚乱,也听到了喊声枪声,终于道路被政府军队完全封锁,游行人员在混乱中被镇压下来。

我踉跄了一下,伊丽莎白在身后扶住了我。

“不会有事的。”——她小声对我说。

第二天,政府将两千多名人类关进了上海第二大楼接受脑死亡机制。我将抓获名单反反复复读了多遍,一直都没有看到你的名字,一颗为你掐紧得心终于得以喘息。

这次被包围是政府工作的重大失误,我们不断查究、反思、复盘,一个个全部忙得焦头烂额;我有两个职务,因此有时还不得不向伊利亚请假去负责“王耀”的任务。而同时,我还要惦念着你。

 

 

7月3日晚11点,我忽然接到了伊丽莎白的来电,是通过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给“王耀”手机的。

“王耀,我是伊丽莎白,我接到消息说,上海第二大楼周围许多监控都出现了异常,很有可能是H的行动。”

“哪来的消息?!”我抓起大衣,打开全息电脑查看情况。

“别担心,是我个人渠道收到的,但不会出问题。政府还没发现——不过应该也快了,拖不到明天早上的。如果是H,那一定今晚就会行动。”伊丽莎白的语气有些焦急:“抱歉,我要挂了,30秒以上的通话会被录音。”

电话挂断后,我立即拨了回去:“我就问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只是作为朋友和你说一声而已。这件事王濠镜知不知道我不管,但娜塔莉亚并不知道——王濠镜也不会主动联络她,对吗?”

“……对。”

“剩下的,看邮件。”

“好。”我挂断了电话,背后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我打开邮箱,新收到的匿名邮件写着:

H计划制作了许多套工作服,但中途出了问题:真正的工作服应该是黑色的,而H制作的服装正是政府发在网上混淆视听的、藏青色工作服。

政府一定先抓藏青衣服的,要想救阿尔弗雷德,先给他换上黑衣服。

5分钟后我会开车到你家楼下监控死角处,车牌号是*******,我有很多黑色工作服,还有手枪。

 

我打开窗,扑面而来的是夏夜清爽的风。窗外的世界静谧一片,来往的车辆无声奔驰着,行人狭长的影子拖拽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是那样平常。

我迅速换上便服冲进了夜幕,很快与伊丽莎白接了头,取了四套工作服和三把手枪。我怕暴露身份不敢乘车,一路跑到了亚蒂的住处。

亚蒂看了邮件后,以死相逼一定要救你,还说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不然就跳楼。他还说要亲自为你送衣服,弗朗茨和我都不同意,他又抓起桌上的小刀对准手腕:“我说我送就我送——你们谁想送,我先死你们前面。”——亚蒂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扛。

 

之后我们确认了计划:我和弗朗茨一辆车,亚瑟单独一辆车。亚瑟到达上海第二大楼后前往潜入为你送衣服,我和弗朗茨坐在车里观察情况。

可等我和弗朗茨真的到了第二大楼,弗朗茨却跳下了车。

“弗朗茨?!!你下车干什么?!”

我打开车门想拉他回来,弗朗茨捧住我的脸亲了亲:“耀,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好好坐在车里,别出来啊。”

他关上了车门向广场跑去,我想开门去追,却发现车门、车窗都上了锁。

弗朗茨消失在了我的盲区里,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再次看到的身影是亚蒂:他站在停车场中央,双手各持一把手枪向四周射击着。接着,几枚子弹从上空划过,直接射进了亚蒂单薄的胸膛。

……

……

……

我有些写不下去了。

阿尔弗雷德,我要你记住亚瑟·柯克兰这个名字——永远永远记住,生生世世都不足够。

他死于仿生十九年7月4日——那天,你刚好19岁。

而他,也才来到这个世界20年。

 

当时我没有时间去悲痛:你和弗朗茨还都在外面。

我注射了超额的镇定剂,用手枪把车窗打出一个缺口跳了出去。停车场已经一片混乱,我混在一群同样服装的工作人员中,强打起精神将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弗朗茨和你带回了亚蒂那辆车。

我路过倒在地上亚蒂,才看到他身上是藏青色的工作服,上面印着白色的姓名:阿尔弗雷德。

他哪里是为你送衣服——他是用自己的衣服换你的衣服,用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命。

 

车辆驶往弗朗茨的住处,弗朗茨不到十分钟就醒了。我甚至没时间安慰他,就又为他注射了镇定剂,一支又、一支又一支。

我让弗朗茨先把你带回家,给你打一针到下午的麻醉,然后迅速在车上换了衣服,前往了政府楼。

 

一切检查修复工作都是我和伊丽莎白(娜塔莉亚)着手负责,伊利亚也有许多事要忙,并没有对我们的工作细节多加过问。彻查、抓捕、执法……我和伊丽莎白默契而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疑点,各个环节进行的天衣无缝。

这次事件与上次的游行事件间隔仅一个月,在社会上引发了很大轰动。伊利亚、伊丽莎白和我都接受了记者的采访。采访结束后,伊利亚把我约到了他的办公室。

 

 

“濠境,你今天看起来很累啊。昨晚没睡?”伊利亚为我倒上咖啡,开口道。

“睡了……醒的太早,状态不太好。”

“辛苦你了。可你真的睡觉了吗?摘了面具会有黑眼圈吧。”

我心里一惊,连忙抬头与他对视:他正对我笑得别有深意。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伊利亚叹了口气,踱到门口拉上了门,又走到了电脑前。

“耀,关上门说话,你来看看——这次第二大楼周围的监控都失效了,但住宅区的没有。我今天恰巧就看到了这样的视频。”

伊利亚点开了播放——那正是我和亚蒂约见面的天台,仰视角度拍摄。视频里亚蒂退到了天台,我将他一把抱住——光线很暗,但视频角度看得清楚:那就是我的脸和发型。

“耀,这是你吧?你抱住的那个人在早上被警察打死了,对吗?”

“……”

我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伊利亚想伸出手想安慰我,我躲开了他。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作为仿生政府的一员,我还是有话要说。”

伊利亚听起来很无奈,我点了点头。

 

“他的衣服上写着阿尔弗雷德,但其实他并不是吧——是你和这名死者连夜救下了真正的阿尔弗雷德:死者换上了阿尔弗雷德的冒牌工作服,而真正的阿尔弗雷德穿着正规工作服逃之夭夭。你在接下来的工作中瞒下来了太多事情——在分工时刻意漏掉一些项目没有人负责,这时你便私自迫坏清理了系统的监控视频。

“耀,你现在一定很崩溃,但我也很痛心。当年这位不知所踪的阿尔弗雷德完成治疗时,你向我保证他未来不会出任何问题,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你。而事实是什么呢?——他脑中根植的“人类优于仿生人”的思想从未改变,甚至加入了H——人类的大型地下组织!”

听到这里,我知道伊利亚还以为你就是小菊并以此怪罪我,心中蹿起了一丝怒火,又随即被绝望与悲伤浇灭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去愤怒。

“伊利亚,你搞错了,阿尔弗雷德并不是当年那个实验品孩子——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我有气无力地打断道:“是我让阿尔弗雷德借用了那个孩子的身份,但他并不是那个孩子。”

 

伊利亚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阵,少顷,他冷笑着开了口:“耀,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是,我信任你、很少怀疑你,但这不等于我是个傻子!你是不是觉得到现在为止,你的小手段进行得无比顺畅?其实我前几个月注意到你状态不太对,和娜塔莉亚的关系也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往多去想;后来六月五日人类进行了大规模游行,我就想验证一下。

“实际上,根本没有2000名人类被抓到上海第二大楼进行安乐死,我们仅抓了不到60人,我只是借2000人这个巨大的数字引诱H来救他们罢了;随后我在网上公布了第二大楼的假工作服,这也是为了之后H的人自投罗网。这些我本该告诉你们两个,但我怀疑你们有问题,便故意瞒住了你们。

“果然,H采取了行动。我将后续全部搜查工作都交给了你和娜塔莉亚,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手上的资料还比原来更少了。我于是确定了你们中至少一人有问题——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人是你。

“耀,或许你和阿尔弗雷德感情很深——你陪伴了他的童年,之后又经历了漫长的分离,现在好不容易才再次见面;但对于你的叛党行为,我还是难以接受!”

说到这里,伊利亚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你是和我一样拼命过来的革命战士,我们曾经有着共同的理想与信念,都发誓永远忠于仿生政府。我们确实有过分歧,你说我立法太严酷,可我难道没有做出让步吗?那60个人造成政府人员严重伤亡,本应当击毙,但我想为他们执行的是脑死亡,让他们在脑中度过幸福的余生;这次H的行为放在人类时代都要用绞刑,但我们使用的是枪决——这够人道了吧?!

伊利亚挥动着双臂,满脸通红,红色的眼睛就要燃起火来:“而你现在仅仅为了个人感情,背叛了我、背叛了政府以及自己的信仰,选择了欺瞒组织;而现在我问起你这件事,你竟然还想继续骗我!”

“——我没在骗你!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不是阿尔弗雷德。”我霍地站起身来,直直地对视着伊利亚的眼睛:“因为当年那个实验品仿生人已经死了——对,死了!在六年前我告诉你他的治疗圆满结束时他就已经自杀了——你坚信你派的洗脑专家能重塑他的价值观,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不让他停止治疗,向我保证迟早有成效——成效就是他自杀了!!!”

 

我感到口腔干渴、呼吸困难,却依旧死死瞪着伊利亚:我的理智已经完全掉了线,那一刻我只觉得亚蒂的死、你的危险连带小菊的自杀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伊利亚看着我,神情复杂但没有开口。过了好一阵,我才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

“……刚刚有些激动,对不起。”我背过身去,“擅自救阿尔弗雷德、让阿尔弗雷德用本田菊的身份都是我的问题,我会承担相应的惩罚:公开我的行为,停职,接受死刑,写进历史警示后人都可以。

“但我有一个不合乎情理的请求……我请求你放过阿尔弗雷德,不要给他执行死刑——我最亲的亲人——他的父亲已经为了他被前来的警察开枪打死了。如果现在公开我的行为,也有损仿生政府的公正名声。”

伊利亚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私下解决当然可以,但仿生政府不会允许将H的成员留为后患。”听得出他在刻意压制情绪。

“那如果我消除他的记忆呢?”

“没有人一出生就带有记忆吧?——他是个人类啊,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思想,他就有再次加入H的可能性。何况他的罪行理应枪毙。”

我转过身来与伊利亚对视,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那能不能让我为他执行脑死亡?”

“耀,我欠你一个救命之恩,仿生政府能走到今天你也是功不可没,你不会被执行死刑,甚至不用降职——政府、社会、世界都需要你。但同样的,阿尔弗雷德也需要执行枪决。”

“为了公平正义?”

“是的。”

“既然这样,我只好亲自僭越了。”我从后腰摸出手枪来,对准了伊利亚:“这次是我在逼迫你:你答应,这件事将永远成为秘密;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杀了你,然后我会自杀,没人会知道阿尔弗雷德的事。”

 

伊利亚眯起眼睛与我对视了一阵,缓缓开口道:“那你开枪吧。”

“你——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我的食指颤抖着卡在扳机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耀?开枪啊。”

“……我操他妈的!!!”我将枪狠狠砸向墙角,那手枪在墙上砸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坑,然后落在了地上。

我能感到眼泪温热地滚过脸颊,胸口被长绳缠住般透不过气来。我咬着牙盯向伊利亚:他对我过分了解了,过分到我有些恨他——我想他对我也是一样。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骂人,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威胁我。看来这个阿尔弗雷德在你心里不一般啊。”

伊利亚这样说着,似笑非笑地对我摆了摆手:“既然你不开枪,我也只好答应你了的条件了。”

“……啊?”

“自此以后我们就两清,你不欠我人情,我也不欠你人命。你弟弟的事我很抱歉,我会反思,未来也会调查清楚;阿尔弗雷德死后你清醒一点,不要再犯这么不理智的错误了。”

 

“好……谢谢你。”我感激地呼了口气,瘫倒在扶手沙发里,“可是我觉得我这个错误很冷静。

“就是再让我来一次、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包庇他、会以公徇私救他,还是会拿枪威胁你——我知道我违反了法律违背了信仰,我知道我赌上了生命赔掉了品格,这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我想让他活下去!我只想他好好活着,这有什么错吗?

“照片上那个人叫亚瑟,是阿尔弗雷德的父亲,他又有什么错?他只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还有H的人类们又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种族得到延续,不惜为此赌上了性命,这又有什么错?!说来我们当年起义不也是如此吗?

“——我的弟弟本田菊又有什么错?你的妹妹娜塔莎又有什么错?!他们出于被迫、出于正义、无私和善良做出的这些事都没有错,而他们却成了我们当下法律制度的受害者!!!”

我深吸一口气,用较为平缓的语气道:“……伊利亚,当无数人明明没有错却要接受惩罚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我们的法律与思想的正确性了?”

 

伊利亚沉默着听我说完,闭眼沉默了两秒,然后又睁开了眼睛,显得疲惫又沉痛。

“耀,你早该知道,哪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正确与错误的。人类的权益与仿生人的安全,这两点都没有错,但这就是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们在工厂的那段时光吗?我当时想过要逃离人类的掌控:我手上有足够的信息和权力,我完全可以运用它们逃走——我暗自计划了许久。

“认识你之后,我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些:我想带你和娜塔——还可以再带几个你的朋友以及娜塔的朋友,我们一起逃到一个人类找不到的地方去生活。我们会互帮互助、自给自足,像一个小家一样。再也没有工厂、没有人类,我们夏日的晌午可以去河里游泳,冬天的早晨推开窗就能看到窗外的世界雪白……

“但是就算我们可以逃出去,还是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必备物品怎么搞?我们做不到与世隔绝,我们必须和外界联系。那我们又要怎么逃避人类、怎么伪装成人类?住在哪里、扮成什么样子才能安全?安全会是永远的安全吗?——我想了太久,终于绝望地意识到,那个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直到我看到了《何为仿生人》——这篇文章点醒了我:逃避不是办法,要想拥有自由的生活,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反抗人类。我的理想也变得宏大起来:不能只是我们几个人要自由,我想让全工厂、全亚欧大陆以至全世界的仿生人都拥有自由、都能堂堂正正地生活。”

 

“伊利亚,仿生人当然应该自由,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听我说啊。这时世界无数仿生工厂的工人们发动了起义,要求和人类平等。可是人类答应了吗?人类在被我们完全战胜之前,从来没有同意过平等。哪怕从前有过一百年的平等年代,他们内心深处依旧认为是人类创造了仿生人,仿生人就是低人类一等。

“世界可以平等,但人心是不齐的——人类一有机会就又会想着扳倒我们!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们只能扳倒人类,向世界宣告仿生人高于人类,而非人类高于仿生人——然后,消灭人类。这也许不够正义——但这保全了仿生人的安稳生活!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吧?”

 

伊利亚说过这些,低下头抿了口咖啡。这个位置、这个动作忽然让我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我们都还那样年轻,怀揣着热忱与理想,觉得彼此是一生知己。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我当然明白——这些是个仿生人就明白吧。”我回答道:“其实种族间根本没有优劣之分,只是强者自封为上等罢了。那既然我们要控制人类,那么让我们无限变强就好了,为什么要消灭人类种族呢?人类都没想过消灭仿生人啊!”

“所以我们才要吸取经验。人类和仿生人的地位之争就像孩子们玩跷跷板:你可能暂时把对方翘到空中了,但你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会处于优势地位——除非你让对方下去。”

“你说得容易,让对方下去……哪是这么简单。你只是规避那些残忍的场面罢了:你逃避人类,从来没有体验过爱一个人类的感受,所以你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实际上只要你去了解,你就不可能做到下令消除人类——那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正义善良的种族,除了和我们的心脏构造和痛觉感受不同,没有任何的区别。你看娜塔只见过一眼,就……”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

伊利亚沉默了十几秒,终于用最低沉的声音开口道:“所以说,道德之外的情感是多余的——它们只会令人痛苦和引人犯错。

“如果没有感情,你就不会徇私枉法救那个H成员,娜塔也不会违反军规去救那对母子,她走后这么多年我也不用这么痛苦。”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我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对伊利亚深深鞠了一躬:“我会为阿尔弗雷德执行脑死亡的,请给我30天时间——假期过后,一切照旧。”

“批准你的告假。这30天内我会去亲自检查你的工作进程。”

“公事公办,明白。”我也回以他一笑。

——这笑容在我出门后就变得僵硬。这份笑容的意义是我争取到了你的脑死亡资格——这有什么可喜悦的呢。

我即将面对的,是对一切(包括你父亲的死和你未来的死刑)都毫不知情的你,还有你已经承受太多、今后只会承受更多的父亲弗朗西斯。

……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如何将政府的事转告弗朗茨的了。

我的大脑混沌一片,以至于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记忆里我直白地对弗朗茨复述了伊利亚“宽容”之下的决定,除了向他隐瞒了我“王濠镜”的身份,其余语言都不带任何委婉的铺垫——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再精心的铺垫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你可怜的父亲抱着头坐在了地上,干涩地哽咽着——他的眼泪已经为亚蒂哭尽了。我很难想象一日之内同时接受爱人的死讯与孩子的死期是什么感受。

我也再说不出话来,只觉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它吸走了我全部的力量、亢奋地跳跃着,将我的神识震得分崩离析。我一头扎进洗手间,大口呕吐起来。

 

在不知道多少颗提神药和镇定剂的作用下,我和弗朗茨终于强打起精神,商量了之后的计划。

我们已经无力抗争,只想给你一个尽量圆满的“人生”——哪怕它是虚构的。

我想起从前测试脑死亡仪的结果,决定以我对你的了解,为你“量身定制”一个将来:在这个“将来”里,我会安插一些代码,让事情如你所愿,而不是按脑死亡仪拙劣的测评结果发展。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弗朗茨——他已经足够痛苦了。我告诉他脑死亡仪是完美的,但以你接受的麻药剂量,25天内都不能使用仪器;而这25天内同时不适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此类云云,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要为你实行失忆——我们不忍让你知道亚蒂的死讯;之后我会带你回到最初约瑟夫先生搁置的屋子——那个住处在一个月前就被收拾好了;25天后,我会为你执行脑死亡,这天弗朗茨可以来见你最后一面。

在此期间,我都不建议他去:他情绪不稳定,可能会影响你未来脑中世界的构造;另外我需要足够清静的环境去编辑你的世界观、设计你的未来走向并反复检测(我过去试用过脑死亡仪,它的性能很差,有许多需要人工调整的地方),这都是弗朗茨完全不知道的。

 

 

晚上七点,你终于醒了过来。

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和弗朗茨连忙扑到了你的面前。弗朗茨抢先一步抱住你、亲吻你,红肿的眼眶又充满了泪水。

你缓了一阵,最终清醒了过来,抓住我和弗朗茨的手兴奋地喊着我们的名字。

“弗朗茨!耀!我成功了?!”

“你还好意思问!你差点死那知道吗,你队友把你救出来了。”这里我忍着眼泪骗了你:我不想你知道你的队友大半都已经牺了牲。

“啊?你们是怎么——”说到这里,你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抓着我们的手又紧了一分:“亚蒂呢?”

“亚蒂为救你受了点伤,现在正在隔壁屋休息。”弗朗茨回答,身体由于悲痛剧烈地颤抖着。

“那我要去看他!……亚蒂?”

你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我连忙把你按住:“乱跑什么!你腿麻药劲还没过呢。亚蒂现在在睡觉呢,你也好好睡一觉,等明天你们都好了再去看他也不迟。”

“喔,好吧……”你不情愿地答应着,又问:“那亚蒂原谅我了吗?”

“怎么可能不原谅啊……你是他亲儿子,他还能拿你怎么办?”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哭了起来。为了不让你发现,我换了话题:“你倒好……吓死我们了!”

“诶?耀你别哭呀!我以后不瞎闹了——以后都不会再这样了!”

弗朗茨再也克制不住了:“你们先聊,我先去看看亚蒂……我有点头晕,先睡了啊。”说罢转身就走出了门。

 

我叹了口气,为你拿了杯牛奶。你推开牛奶张开双臂,将我环在了你的怀抱里。“耀……”你轻声喊着我的名字。

“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那个任务就我送命。”你笑着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好啦耀!你别这样哭,我好心疼的。嗯——那我们的行动成功了吗,那两千名人类救出来了吗?”

“成功啦——拜你们所赐,都逃走了。”——这是实话。

你笑起来举起了双臂:“好耶——生命万岁、自由万岁!FREEDOM——!!!”

我无奈地看着你,你睁开眼与我对视,笑容滞在了脸上。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你其实什么都明白。你的欢呼是那样苍白无力——你是在强颜欢笑,或者说是在哄我开心。

我想起我们分别那晚你抱住我说的话,想起你一直想要亲我嘴,想起你向我要了祝福、顺走了我的钢笔和弗朗茨亚蒂的小物件——实际上,你很清楚H活动的危险,你知道你可能牺牲,并一个人承受着它。但在我们面前,你一直表现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喊着要自由不怕牺牲的口号,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

 

你足够理智也足够成熟,足够爱我们也足够爱生活;同时也足够渴望堂堂正正做一名人类,并将你的种族延续下去。这不是你自以为光明的梦想,而是你深知其困难、却依旧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理想。

你不是乐观主义者——你是向死而生。

我愣愣地望着你,泪如雨下。你也再笑不出来,只是温柔地抱住了我。

“好啦耀……我错了,让你担心了。但这次是个例外,以后的活动我一定更加小心!耀、不哭了耀……”

我趁机赶紧麻醉了你。

 

我推开卧室门时,弗朗茨正坐在地上。

“完事了,你要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你快把他带走,”弗朗茨赶忙打断我,“我怕一会儿镇定剂失效了,我又求你把他藏起来逃避死刑……”

我答应下来,和他一起把你抱到楼下、放到了车上。

我叮嘱他:“这些天你别干傻事,好好冷静冷静——你还要见你儿子最后一面呢。”

“你放心好了……亚蒂是替我死的,我不会让他白白替我。”弗朗茨小声保证着,“但你也别给我搞一个阿尔弗的仿生人出来,骗我说这是失忆后的阿尔弗……”

“……啊?”

如果你和亚蒂都死了,就造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仿生人给弗朗茨——这正是亚蒂的主意,我不知道弗朗茨是如何发现的。

“看你这个反应,看来是真的啊……亚蒂在衣服里留了三封遗书,我偷看了他留给你的那份,有些句子我看着很隐晦,就猜到了——我和亚蒂生活了二十年,也足够了解他了,更何况我是学心理学的呢。”

“你……”

“这是亚蒂留给你的。”弗朗茨为我递来一个小信封,上面的“王耀亲启”是亚蒂熟悉的字迹。“我真的不用一个仿生人——我爱的是我的儿子,不是和我儿子一模一样的仿生人。我保证不自杀,你就别为我再违法造个19岁的仿生人了。”

我点了点头,摇上了车窗,对汽车下达了通往约瑟夫先生家的命令——出于安全考虑,我不能告诉你约瑟夫先生家的位置。

自此,仿生十九年七月四日的夜幕降临,你正式地迎来了你的19岁——同时也是你的“新生”。

 

在前往约瑟夫家的途中,我阅读了亚蒂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这是我收到的第三封遗书,来自我最最亲密的家人。

我已经悲伤到了极致,以致于看到这封信时情感已经麻木。将它收到了我的铁皮箱里(我顺路回家取了这个铁皮箱和一些仪器,包括脑死亡仪;我这些行程我事后都有清除),连同我收到过的无数信件,还有一些珍藏的物件——后来它被你发现了,安全起见,我当时并没有给你看。现在这个铁箱我将交给弗朗茨保管,你随时可以看。

之后,我先用特定传导器复制了一份你的记忆,放到了脑死亡仪里,以便你实行死亡时恢复记忆;接着,我为你注射了失忆的药剂,最后又给你补了些19岁的常识性知识。

 

 

 

下面来说说你醒来后的事情吧。

这些你大概都还记得,我不想多加赘述。我要写下的,是我这些天都在做什么——你可以试着对应一下你的记忆。

我一直在“编辑”你的未来,不断测试着你的喜好与剧情的流畅性。这些工作对我来说并不难,相比之下,还是应付失忆过后的你更让我头疼一些:我告诉你25天后你就可以“重获自由”,但你明显不满足于这样的解释。

我一边接受着毫无记忆的你、共情着你的感受,一边维持着自己尽量普通的形象,尽量不把悲伤表达出来。但这一点我没有做到完美:我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哭出来。

 

在我最初编程的情节里,我在把你救出来后,依照法律接受了死刑:经电脑测算,这会让你的未来顺利许多。

可谁能想到,才过五天,你就要求“在25天后还能见到我”。我犹豫着要不要改变我设计的“情节”,而你一遍又一遍地要我答应你的要求。还记得第一次那个“测试”吗?我的原意是让你适应没有我的生活,你一点没适应不说,还让我答应下来和你一起睡觉。

我当然不反感和你睡一张床——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如此。但在这种情况下,在你身边看着你比和你分开更令我痛苦:你现在是这样生动真实,可过些天就要永远消失了。在这样感受的刺激下,我更加希望你在梦里可以幸福。我对自己说:既然你接受不了和我分开,那就稍稍修改一下情节吧——反正还有20天准备时间呢。

 

在你醒来后的第13天,伊利亚提出要来看看我的“进度”。大概是怕我再威胁他,他多带来了几个人。我为他展示了我正在做的工作,签署了几份他带来的、工作相关的文件。最后,他还算放心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你再度冲击了我的计划。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伊利亚走后,你的行为就变得反常起来,但你拒绝告诉我原因。我现在回想起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才意识到你把自己想成了仿生人——一个“人类阿尔弗雷德”的仿制品。——说句心里话,你要真是仿生人就好了。

 

可我当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那段时间总故意和我闹别扭,变得更加难缠,总是黏着我、和我撒娇耍赖。你不断给我施加着罪恶感:我让你相信未来会十分美好,却从未告诉你最残酷的事实——那些所谓美好都是假象,你在一周后就会死去。

之后的一次,我和你一起包了饺子——你从前最喜欢吃饺子。我喝了些酒,和你一起躺到床上,觉得这个夜晚是那样熟悉:饺子一如过去无数次的饺子,你也一如从前那个有记忆的你。我流起泪来,唇齿不受控制地喃喃起来:

“阿尔弗……我不想你死……”

“我想你留下来,我不想你死……阿尔弗……”

你的眼神软了下来,顺着我答应道:“我在,耀,我在这里,我不会死。”

“哪是你说得那么轻易。”我轻笑一声,挪到了你的怀里。你拥住我、为我擦去眼泪,一如你19岁生日的那个夜晚。

——你失去了全部记忆,但你依旧是我的阿尔弗雷德。

 

时间只剩五天时,你又问了我有关“未来”的问题。我已经无法回答用平静的语气回答这个问题了:我无法面对你的目光,大步逃进了卧室里。

我隔着门问你:“如果一个人未来会很快乐,但实际上那都是假象;但如果他选择面对现实,将会无比痛苦。阿尔弗,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你用最坚定的语气回答我了:“虽然不知道耀为什么问这个,但要快乐就要真实的快乐——如果连快乐都是虚假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宁愿痛苦地活着。”

我心中一阵痛苦的痉挛:“那如果现实就是你会离开我呢?或者其他人,总之是你很重视的、甚至最重视的人。”

“我在乎的是你,耀,但也仅仅是你,绝不是和你带给我一样感受的人。我不想离开你。但如果有什么不可抗力逼我离开你,那我也会就现状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沉浸在一片幸福假象中迷失自我。”——你这样回答了我,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上:对你来说,我为你精心策划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接下来,我一整天都没再和你说话:我知道,我需要赶出一个plan B了。

之后的一整天我都没有出门:我吃的是行李里的压缩饼干,喝的是卧室洗手间洗手池的水。其它的时间我都在修补原计划,同时编写新计划的代码。

我不知道你那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但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你——我忖度着你和我分开反应的同时,也在丈量我多么需要你。

 

一天过去,我重新见到了你。你将我扑到床上死死抱住,“要喘不过气了!”——我这样对你说;实际上,当我感受到你的拥抱,我的呼吸才顺畅起来,像脱水的鱼再度投身大海。

听你诉说着你多么想我,我满溢着痛苦的心中竟生出了一丝甜美的感情,就像混入苦药的蜜糖。我一天没有休息,此时正带着昏昏沉沉的满足感应付着你,困得就要在你怀里睡去。就在这时,你忽然同我告了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要你重复一遍。你看着我,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爱上你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我爱你,耀——我和你认识了二十一天,现在还剩下四天。”你继续说道:“起初我总是盼望着未来的生活,可我现在却觉得我的生命就要流尽了。如果你离开,我不会选择营造一个你还在的假象,但我会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

 

——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梦里。那样的时刻,你以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说你爱我,我贪婪地与你对视着,凝望着你眼中纯蓝色的海。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你从未失忆、从未改变;下一刻又萌生出另一种思想来:你本就该同我在一起——有记忆也好、没记忆也罢,你都会爱上我——爱上你的长辈、你的对手,甚至是一个身份不明男人,你都会无可避免地爱上我,恰如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你。我们命中注定。

然后你吻了上来——你的动作疯狂又鲁莽,但我能感受到你浪潮般的爱,任由你独特的气味游走于我的唇舌之间。

待你吻完,我不给你喘息的机会便又吻了回去——你认识了我二十一天,我还认识了你十九年呢。你小子八岁就夺走了我的初吻,十八岁了想方设法都没能要到,十九岁暂时没了记忆开始强取豪夺了?我的欲望比你强烈,我的爱意也远比你压抑。一朝掌握了主动权,我就对着你的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被我这一口咬得更加放肆起来,直接脱去了上衣。

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三日之后便要分道扬镳。于是我回应了你,同你纠缠、与你磋磨到精疲力竭,任你无休无止地索取着:我接受着、感受着、享受着——我心甘情愿被你占有、被你掠夺。

……

到了睡前,你特地又重复了一遍爱我,语气里带着你一贯的执着可爱。我亲了亲你的脸颊,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们相拥而眠,我像过去无数个夜晚做的那样祝你晚安,轻轻拍着你的后背,为你哼唱《玫瑰人生》。

我多希望你还记得些什么,但也许我们注定错位地相爱。

 

 

我已经将脑死亡程序编辑得较为完整,但它依旧不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剧情线。我心中最完美的结局是亚蒂能救你出来而不是被打死,然后我们四个可以一起逃离:逃离上海,逃离H和仿生政府,逃到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生活起来。我不想再铸就一个种族的胜利,也不愿冒死寻求一个平等——我只希望我们四个能在一起就好。

但“亚瑟成功将你解救”这样的结果并不能直接输入进脑死亡仪:脑死亡仪只能编辑未经见证的内容;要想改变经历过的内容,只能亲自进入模拟再经历一遍。

于是我将你带进了脑死亡程序进行“亲身体验”,创造了新的记忆——我骗你说那是VR。为不引起你怀疑,我甚至为你提供了几个场景供你选择——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这个英雄类型的题材。

新的模拟场景与7月4日的场景没有任何差异,只是我采取了不同的行动:我提前奔向了枪杀亚蒂的狙击手枪位——那是另一边写字楼的二层窗户。我击毙了那个狙击手,瞄准了你们所在的停车场——战争时期我专门练过射击,打枪还算准。四周的警察冲上来时,我咬咬牙将他们一一击毙——这是虚拟世界,一个允许我自私的虚构时空。

我顺着原狙击手留下的绳索滑下,望着马路对岸毫发无损的亚蒂,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我们将麻醉在地的你和弗朗茨带回车里,迅速驶向了远郊地带,我提前在虚拟时空里取消了沿途许多摄像头,并在一处设计了一个小型医护站:仿生政府的人右臂里都装有一个小型的GPS,随时记录着行动路线,记录可以反复清除,但操作会很麻烦。在那个医护站,我将这个GPS取了下去: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失踪”了,政府不可能轻轻松松找到我。

就这样,我一边享受着四个人的时光,一边完成了脑死亡仪的实操任务:当时预计未来成功率已经达到了89%,如果再修复一些小细节,这个数值就可以上升到96%以上。

 

出来后,我立即麻醉了你。彼时,你对我还存有误解;你激动地说你爱我,告诉我与其活在我为你设计的假象里,你宁愿死或清醒而痛苦地活下去。

“还有我爱你。我爱你,王耀——这一点也不丢人,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把戏,你不必去解释。”

——我很遗憾,那成为了我们最后的道别。

 

 

 

伊利亚给我的30天时限已经过去26天。这意味着四天后我将与你彻底分别,弗朗茨回来见你,而伊利亚会在政府等我。

因此最后的4天,我一直在改进plan B——这是你的选择。我每天工作20小时,只留四小时的睡眠。

在与你分开的那天,我通过秘密邮箱向伊丽莎白说明了我和伊利亚的约定,并告诉她我有话同她说。为了谈话不被窃听,她专程来找到了我——那是倒数第三天,她时已是深夜。

时间缘故,我只为她泡了些茶。她去你躺着的那间房间看了你一眼,随后与我步入了书房。

我们坐在一张小桌的两侧,四周漆黑,小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

伊丽莎白看起来很放松:“搞这么特殊,你想和我谈什么秘密计划?”

“也没什么……你弟弟那边怎么样?”

“路茨啊——他没什么问题,我派人把他救出来了,相关的我也处理掉了。就算处理不干净——他天生就是仿生人呀,我可以说他在H做间谍,没有人会不相信。只要他不死在现场就没有问题。”透过火光,伊丽莎白向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在此我必须感谢阿尔弗雷德:在广场释放毒气时,他给了路茨半瓶水,没让他吸入毒气。”

“——所以你来了?”

“没这事我也会来。我说过很佩服你,你又是阿尔洛夫斯卡娅小姐的朋友,路茨那小子也求我一定要帮阿尔弗雷德。何况他还救了我弟弟的命。说吧,王耀同志:你想怎么样?”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儿时的朋友,他帮你换上了仿生人的心脏……你现在还能联系到他吗?”

“能,他叫罗德里赫,就住在不远的地方。”伊丽莎白很快反应过来:“但你要知道,现在和当时情况不同了。当年仿生人可以个性定制,仿生心脏自然也可以定制。我现在的心脏就是通过交易买到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仿生人都是从受精卵开始随机制造,再也没有单独生产器官的事了。咱们政府亲手销毁了官方民间一切相关知识——就算现在实际上还有一两个掌握制造仿生心脏技术的人,你几天之内也找不到啊!难道你有相关技术?”

“谢谢你,伊莎。”我冲她笑笑:“我当然没有这方面技术——网上我都找遍了,根本找不到,一切相关文件都被清除了。但我想,你那个朋友有心脏相关的知识,我又会用电脑模拟测试——如果他肯帮我,我是不是可以给阿尔弗的心脏和身体系统做点小动作,让它看起来就像仿生人的一样?然后他就可以逃走——反正伊利亚也没见过阿尔弗本人。”

“……我不知道罗德里赫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我连忙道:“我不勉强他,但他要多少酬金都好说!成功与否都没有关系——好歹让他来试试啊!……求你了。”

伊丽莎白的语气软了下来:“可你要知道,就算罗德里赫答应了你的要求,也成功改造了阿尔弗雷德的身体,那你也骗不过伊利亚的——他怎么可能不去彻查这件事?你总不能弄死个人类替他吧?”

“这时候还管什么伊利亚!”我哭笑不得:“我只要阿尔弗雷德能保命、能逃走就行了啊!我迄今为止已经违反了太多法律,多这一次也不要紧,要杀要剐都无所谓了。”

“……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你王濠镜的嘴里说出来。这个阿尔弗雷德怎么就让你这么在乎,就因为你爱他?或者爱他的父母?”

“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我觉得你会因为爱牺牲生命,但没想到你会牺牲你至高无上的信仰。”

“你很懂我,娜塔莉亚。”借着微弱的烛光,我对伊丽莎白苦笑了一下。

“确实不仅仅因为爱——这是我上次就想同你说的,但被阿尔弗和你弟弟打断了。”

“呃……关于你的愧疚?”

“对,我的愧疚。”我转过身来,直视着伊丽莎白的眼睛:“我上次说的并不是历时最长、最折磨人的愧疚:首先那次事故是出于疏忽,我是出于好心办了坏事;其次,我潜意识里将这件事归咎于了伊利亚;最后——小菊已经死了。因此,我对他更多的愧疚以悲痛的形式存在。那确实是一种糟糕的心情,但并不会造成太多精神上的折磨。”

“你的意思是,你有更深的愧疚,对阿尔弗雷德?”

“对。”

伊丽莎白饶有兴趣地卷着自己的长发:“还能有什么愧疚?我觉得你待他已经很好了——你不要太苛责自己啊!”

“不,我并没有苛责自己。

“——我害死了他的父母和祖父。”

 

 

 

你并没有看错:我害死了你的父母和祖父。

——阿奇尔·约瑟夫,卡拉·博内特,史蒂芬·约瑟夫。

 

你从小到大听到的关于你亲生父母死亡的版本大概都是这样:你的父母驾车出游出了车祸,你的父母当场死亡,只有你被留了下来。你的祖父在知道这件事后悲痛欲绝,因突发心脏病而死。而后,好心的王耀将你交给了你的daddy和papa,如果没有他,你现在还福利院里呢。

——这便是你自幼听到的、弗朗茨和亚蒂讲给你的故事版本。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故事,你对我一直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然而,事情远非如此。

 

实际上,在你出生前,你的亲生父母和你的daddy papa一起住在你的祖父家,他们四个的关系一直很糟糕。

这种关系是单纯的种族差异造成的:阿奇尔是约瑟夫的儿子(其实也是养子,这个之后弗朗茨会讲给你),卡拉怀的是约瑟夫的孙子,加上那是一个人类地位远高于仿生人的时代,他们自然看不惯家中有两个非法仿生人。对于弗朗茨和亚蒂来说,阿奇尔和卡拉才是“外来者”:阿奇尔是约瑟夫先生的养子,卡拉是未婚先孕,两个人因为没有钱而住到了约瑟夫先生的家里不说,还对仿生人带有歧视。

——总之,他们相看两厌,也没少互相招惹。

 

因此,我在工厂假期回家时,弗朗茨和亚蒂总会找我抱怨阿奇尔和卡拉的“暴行”,我也自然为他们感到不平。在工厂的日子里,每当我想到弗朗茨和亚蒂,我就总能想到他们被阿奇尔卡拉欺凌的场景——我对人类最初的恨意就这样产生了。

最后一次回去时,弗朗茨的脸被他们刮出了一道血痕,我又是愤怒又是心痛,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替他们打阿奇尔和卡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诱惑”阿奇尔和卡拉到外面买一处房子:我知道他们早有这个意愿。于是我定位了阿奇尔的手机、甚至黑进了卡拉的常用系统,并用无数个陌生号码为他们推销住房。

我向卡拉的手机里推送了来自各地的住房广告与旅游推荐,过了一段时间,阿奇尔的手机定位已经在地中海了——他们真的去度假了!这就意味着弗朗茨和亚蒂就可以享受几天清静日子。

我推送消息的成效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他们开始在两周内频繁度假,甚至还在佛罗里达州买了一套房子。但我依旧憎恨他们:我憎恨他们的自由,憎恨他们身为人类的地位——其实如果我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这种情感的本质是妒忌。

 

有一天,我正在工厂做整理档案工作,看到一处治安混乱、地头蛇猖獗,常常闹出人命来。

我知道那里是阿奇尔卡拉自驾旅行回家的必经之路,就带着邪恶的心思想刻意找些麻烦:我为他们二人的手机上都推送了一家酒吧,选用了最华丽的推荐词。推送过后,我还在脑中想象着阿奇尔被当地流氓无赖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想到了卡拉坐在ICU外哭泣的场面。

 

当天晚上,我真的收到了当地警务局打来的电话:阿奇尔在我推送的酒吧醉酒与当地流氓斗殴,因威胁警察安全被就地枪决;卡拉因受惊大出血,死在了前往医院的路上;前来的约瑟夫先生看到这一切后突发心脏病而亡。警务局告诉我:卡拉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按法律、按约瑟夫先生遗嘱都应由我负责。

我忽然清醒过来,同时也感到恍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我为什么发送那个广告?我真的想杀了阿奇尔吗?如果不是,我为什么又要推送它呢?!!!!!

 

前往医院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吗?——我觉得我不是。我一直很善良,我爱身边的所有人,对亲人、对朋友、对同事甚至身边的陌生人都很友善;除去对阿奇尔和卡拉,我甚至没有体会过“憎恨”的感受。

可我现在却是一个杀人凶手。杀死那三个人的人不是我,也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广告是我推送的;就算知道是我,我也不会被追究任何法律责任。可如果我没有发送那条推送,现在阿奇尔、卡拉和约瑟夫都应当健康地活着。

我想,我已经陷入了偏执的漩涡里:偏执地鄙视着、嫉妒着、憎恨着,这些感情在我心中暗自生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发酵到了最可怕的地步。也许这份憎恶的源头是爱——我对弗朗茨、对亚蒂的爱,但这样的爱却培育出了最黑暗的种子。

 

 

当我把你从护士手中接到怀里时,你正在襁褓中无所顾虑地哭闹着。我将你抱得紧了些,你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你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也加重了我内心的罪恶感:你是那样脆弱而稚嫩,像是初落凡间的天使。你现在本该躺在母亲的双臂间安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偎在我的怀中;你本该憎恶我、远离我,而不是现在这样依赖我,一旦我放下你便啼哭起来。

我对你的感情是复杂的:我愧对于你,因为我破坏了你完整的家庭;我同情你,刚刚来到世上便失去了双亲;同时我也恨着你,恨你是个人类、恨你是如此健康地生活着——我知道,你活在世间一日,便要将我的良心折磨上一日。

我知道我正在一步步走向仇恨、走向堕落:如果不加以遏制,我一定会成为一个黑暗的人。事已至此,我最后的补救方式便是尽量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于是我没有将你送到孤儿院,而是把你交给了亚蒂和弗朗茨。

 

这之后的19年,你确实是在一个幸福美满的环境中长大的,弗朗茨和亚蒂也一直很宠爱你,甚至无数次感谢我将你交给他们抚养。

但不论结果如何,我将你交给他们的目的仅仅是赎罪——我在牺牲弗朗茨和亚蒂赎自己的罪:这是多么自我、多么卑鄙的行为!这么说来,我欠弗朗茨和亚蒂的债永远也还不清。

19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愧疚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抵清我犯下的罪过,我能做的只有正义善良地活着,远离所有邪恶的想法,去做一个完美的、无私的人,用一生去赎洗我深重的罪孽。

我不断帮助着弗朗茨和亚蒂,对他们有求必应,他们也非常感激我——但这感激带给我的更多是痛苦。同时我不断为仿生政府效力,全心全意为我的种族奉献着、牺牲着自我;等到战争结束,我又尽全力为人类争取着利益——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脱离自我,成为一个机器、一个工具,不带任何的感情与罪恶。

 

我原以为我们两个并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至少不会与你培养出什么感情。我也希望如此:如果我对你的感情只有愧疚,我或许还会好受些。于是我极力规避与你共处,就是去找弗朗茨和亚蒂,也争取少看你两眼。

——你是我的一面镜子,代表着我当年犯下的滔天罪行,映射着我内心最黑暗、最邪恶、最不忍直视的部分。你成长着,我的罪恶便也成长着;你是最天真最可爱的孩子,亦是我恶劣行径的受害者、见证人。

但我还是没能躲过你:在你一岁半的时候,人类政府进行了身份普查,所有人类身份的成年居民都要去做身份检测。弗朗茨和亚蒂的行程总共要花上五天(他们注射了一定药物防止被查出仿生人身份),那五天正碰上我休假,他们便将你交给了我。

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你很是黏人,总要待在我怀里,不然就摇摇晃晃抱着我的小腿不撒手;我若是一阵子不看你,你还要哭。最后我只得整天抱着你,看你在我怀里对我笑,一遍又一遍地喊我“耀”——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

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我对你的喜爱只会加重我对你的罪恶,而我越是罪恶,就越是心疼你、喜爱你。晚上你主动吻了我的脸颊,奶声奶气地对我说“阿尔弗喜欢耀”;我哼着歌哄你睡觉,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我怎么配你的喜欢呢。

注视着你天使般纯真的脸蛋,我心如刀割——我第一次这般喜欢你,也是第一次这般希望你从未出生。

 

仿生四年战争开始后,我在仿生人重要军队手下工作,提醒亚蒂赶紧搬家后就与你们切断了联系。可就在战争结束、我以为我可以彻底和你断开关系时,你又从天而降,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当你喊出“耀”的名字时,我整个人都木然了。我意识到你就是阿尔弗雷德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欣喜——明明你与我接触并不多,带给我的幸福也远大于痛苦,但我的内心依旧渴望着见到你。你就要八岁了:长大了、长高了,也变沉了;但你的笑容依旧那样可爱,我也依旧那样爱着你。

在你生日那天,你许愿说想永远和daddy、papa和我在一起,晚上又在摩天轮上亲了我,把那句“阿尔弗也要和耀永远在一起”重申了一遍,认真的样子一点不像是说着玩。我发觉我在你心中有着很重要的位置——或许仅次于弗朗茨和亚蒂。

透过喜悦的泪水,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这一生或许都和你脱不清干系了:我们的人生会交轨、交轨再交轨——无数次交轨,以无数重身份,然后产生无数种感情。

 

之后果然是这样。我见证着你长大,成为了你远处的亲人。

你依旧很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你小时候弗朗茨或亚蒂给我播视频,你总会冲到镜头最前方和我聊天;后来你长大了,学会了自己给我打电话。你变了声,在电话里压低嗓音和我聊天——你给我讲你在学校的事,问我一些计算机方面的问题(你那时就在自学了)或是乱扯些历史和新闻。你一有机会同我聊到晚上,等我困得睁不开眼又求我给你唱催眠曲。真不知道谁教你的这一套。

就这样,我习惯了与你频繁地通讯,也适应了你带给我的痛苦与愧疚之情,开始带着苦涩享受起你带给我的幸福来。我深知我没有这个资格,却完全无法把你割舍;我经受着良心的折磨,同时又体味着偷食禁果的快乐。

 

你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你健康快乐地成长着,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亚欧大陆最优秀的计算机学院,顺理成章地和我住到了一起,又顺理成章地把对我的亲情转为了爱情。

你的手段极其巧妙,你披着你可爱的外衣对我进行了各种暧昧炮制,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的转变。而当我发觉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然滑向爱情时,早已没了抵抗的能力。

我本就愧对你、亏欠你,同时又带着亲情与爱情在爱你——因此我发自内心地想要满足你、补偿你、成全你。你得寸进尺地利用着我这份感情,把我的拒绝理解为我作为长辈的矜持,把我的爱意视为我性格的可爱流露。

 

可我怎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你这样的爱?也许你最初依赖我便是出于感激:感激我把你从孤儿院“偷”到了你现在的家庭里、感激我对你的帮助以及我对你的好;感激我在你变本加厉后依旧无条件地宠爱着你。

——可事情根本不是如此。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你会恨我吗?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还会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多想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你不原谅我也好、厌恶我憎恨我也好,都会比这样天真地爱我要强得多!!!然而,我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形象,“我一时冲动设计害死了你父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之后你参加了H,看穿了我“王濠镜”的身份,却依旧不假思索对我说:“而且我也喜欢耀啊。我会做个英雄拯救全人类的,但不是以出卖你的方式。”

从你这句话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幸福,我的信仰——只要不殃及他人,这些通通都可以交给你。

 

我多想像个平常恋人一般爱你、将一生奉献于你,仅仅是因为我爱你。

让我爱上你,大抵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亦是最大的惩罚。

 

 

 

……

我才再次看向伊丽莎白,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错愕表情。

“怎么,你害怕我了?”我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吃惊……单纯很吃惊。”她轻声喃喃着:“还有……你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

“那是我活该吧,”我揶揄:“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恨了?因为我体验过恨的后果,我不敢恨、也不配去恨了。”

伊丽莎白平静地凝视着半截燃烧的蜡烛:“我理解你。不过,如果你道德感弱一些,这一切都会好上很多。仿生政府有三类人:一类是完全恪尽职守、奉献他人的人,比如说伊利亚;还有一类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背地里做尽了坏事,比如说我。

“第一类人不会受到道德上的折磨,但人生会充满了遗憾;第二类大概是活得最痛快的;而最最难受的就是你这样的第三类:有着良好的道德操守,一生做尽善事,却偏偏做一件傻事错事坏事。而这件事就如同白布上的污点,被背景的白色衬托得格外刺眼,以至于你看到想到这块布时只能注意到那个污点。

“对我来说,人命就是分优劣贵贱的,哪来的什么平等:路边的石头和石雕就是不一样,石雕和玉雕又不一样,总不能说因为它们都是石头就平等吧?人也是一样,没人能证明他们平等——只不过判断的标准不应该是种族罢了。

“我在军营带兵时,有个上级趁夜里溜进我的军营、爬上了我的床,我当场就拿枪给他解决了。还有一个小孩欺负路茨老实、总偷他的东西,我就对路茨的自行车做了点手段,他偷着骑走结果翻下了上坡,一条腿折断了再也没直起来过。这种人的命在我眼里根本就不值钱。

“后来来了仿生政府,我也没少私下做事,心里也不觉得愧疚。当初基尔打仗时我觉得仿生人正义,现在我就觉得H的人类更正义一些——正义和正确不一样,伊利亚做的事情对于仿生人的确是正确的,但与它正义背道而驰。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依旧追求着所谓正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它作为一种信仰、能带给我活着的意义;又或许是因为我还爱着基尔伯特吧。

“现在H的头号领导人安东尼奥,就是我和基尔当年的老同学——他一直是个人类。我为他提供了很多政府内部的机密。因此H根本没有在中央设置奸细的必要:我就是叛变到H的头号间谍。”

“啊?”我惊叹道:“你一直在秘密支持着H?!”

“对呀——我从前也是个人类啊。基尔和路茨确实是仿生人,但我们的理想都是平等。不过H里除了路茨、安东和阿尔弗雷德,没人知道我。顺带一提,阿尔弗雷德在H担任着很重要的职责——他很厉害。”

“都是过去式了。”我无奈地说:“……那么有能耐,搞什么起义啊。”

“你在说什么啊……起义完全是人类民间组织起来的,H可从来没有这个计划——他们又不傻!之后是听说第二大楼关了人类,才冒死去施救的。”

伊丽莎白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结果根本没有关两千人,只有六十人,H也牺牲了十八位……除了阿尔弗雷德、安东和路茨都死了。我拼了命也只能救两个人啊。其余都抓去枪毙了。”

……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道:“你小心伊利亚,他也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好。”她顿了顿:“关于阿尔弗雷德的事,我现在问问罗德里赫。”

 

我打开了灯,明亮的白光过于刺眼,刺得我们都流下泪来。

过了一阵,伊丽莎白从客厅走了回来:“罗德里赫答应了,他说他现在就出发,大概明天早上就可以到,不收你报酬:你是路茨朋友的亲人,就也是他的朋友,帮朋友做事天经地义。他还说如果你很忙的话,他会为你捎带一份早餐。”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激动地拥抱了伊丽莎白,告诉了她我房门的密码:“最后一个请求:三天以后,请来这里找我,不用敲门。”

“没问题。”

我们再次拥抱了对方,在门口进行了道别。

 

伊丽莎白离开后,我就坐到了写字桌旁,开始为你写这封信。

我想说的太多、时间又太少,我选择了用口述的方式完成了它。如果我的语言有些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也请你不要介意。

……

 

 

 

看到这里,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憎恨我、厌恶我、毫无感情?还是依旧傻傻地爱着我。但不论你怎么想,我都不会知道、也无法知道了。因此,我爱你这件事也永远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我已经口干舌燥,东方也已经破晓。罗德里赫刚刚发消息给我,说他一个半小时后就到。

我仔细考虑了我们这些天的对话,我想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我也有逃避现实的自由——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赎罪。

我会和罗德里赫合作,帮助你获得终身的自由;在此之后,我会和你两清,然后避开你去另一处地方工作——那一定是一个仿生政府都做不到的地方,你应该也是找不到我了。同时,你过去18年的记忆也再也回不来了。

阿尔弗,放下过去吧、迎接未来吧——你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是自私还是无私、是高尚还是卑劣——这些都随你去判断好了。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关于你的papa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你一定要对他好好的,哪怕你失去了有关他的全部记忆。你永远可以去相信他、爱他,他比我值得相信也值得你爱一万倍。他会永远永远无条件地爱你,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他是最痛苦的人,我甚至不忍心去与他共情:他失去了爱人,也要与我永别,而你作为他的孩子也失去了记忆,他只能一个人带着过去的记忆,为了亚蒂也为了你孤独地活下去。

——答应我,多陪陪他,好吗?

如果他问起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向他保证你看着我驾车离开了——我在下一篇给他的信里会这样写的。一定要让他相信你是亲眼看着我离开的,发毒誓都可以,这东西从来不管用。如果你不这样保证,他会怀疑我死了的。我不想他做不必要的担心。

另外,有了这25天的经历,你也该知道你总喜欢乱猜,还总是猜错。关于我的下落你大可以随便去猜想,但对弗朗茨,你必须告诉他你看着我安全地离开了——这个答案一辈子都不许变。

 

伊丽莎白答应我会帮助你,你可以适当地相信她,我想你也可以去相信路德维希。如果你还想打入什么政党——不论是仿生政府还是H(我想伊丽莎白都可以引进你),那一定要好好保重,不要让弗朗茨过度担心。

如果想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那当然更好:H尚未成熟且损失惨重;仿生政府早已经变得病态:人们无法享受常人的幸福,只能以挑拨离间、打击报复作为扭曲的享受。

……

 

我走到你的床边望向你,你安静地躺在床上,依旧纯净而圣洁,犹如天使一般。我吻过你的双颊,然后是嘴唇,最后感受着你肌肤真实的触感——在最后的时间里,人总是想做这些最平常的事情。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释然。我必须去为弗朗茨写信了:罗德里赫马上就到,我就要没时间了。

永别了,阿尔弗雷德。

 

我爱你,你是我无尽的盛夏。

 

——王耀。

 

 

 

 

 

Ⅶ.[Alfred·f·Jones]

 

读完这封信,我就像是读完了一幕剧,却比我前些天看过的书籍更令我触动。字里行间记录的事情是那样陌生,传达的感情却是那样熟悉,就好像我亲身经历过一样——可能我也确实经历过。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心脏跳得好快,整个人也轻飘飘的。也许是站了太久的缘故,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口腔干得厉害。

放信封的床头柜上有一个暖瓶和一个杯子,我打开暖瓶想倒一杯水,这时头部却忽然传来一阵眩晕感。我不小心松了手,那暖瓶从我手上滑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冒着热气的开水流了出来。

“……阿尔弗?”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有那么一刻,我还潜意识以为那是王耀。

 

“——你醒了!!!”弗朗西斯快速走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他的怀抱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我很想一直停留其中。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我:“……你不记得我了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弗朗西斯,你的papa——也就是父亲。你不太适应也没关系,我们——”

“我很适应!……Papa。”

弗朗西斯顿了一下,低下头抹着眼泪。我想说些感谢他或是安慰他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噢,你把暖瓶洒了啊……”他看到了我打翻的暖瓶,捉起我的手问:“疼不疼?”

“不疼。”

“还说不疼,手背都烫红了。”

说着,他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房间:“去冲一下凉水吧。”

 

弗朗西斯带我穿过客厅、走进厨房,用凉水冲着我泛红的手背:“倒热水时要留意些的,小心烫啊。”

我点点头,望着弗朗西斯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在王耀身边时,也被滚烫的咖啡烫到搞舌头。那时王耀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我吹着喝。

可为什么我现在不怕烫了?

 

弗朗西斯为我冲完手背,又把我带回了他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个药箱。他迅速地擦了一下眼泪——我看到那墨绿色的箱面上刻着熟悉的名字:亚瑟·柯克兰。

箱子投射出一个全息屏幕,弗朗西斯熟练地输入了密码:000704。

——我又想起了王耀那封信中的内容:我激动地拥抱了伊丽莎白,告诉了她我房门的密码:“最后一个请求:三天以后,请来这里找我,不用敲门。”

为什么他要告诉她密码?仅仅是因为信任?而且为什么要让伊丽莎白三天后再来?——他对弗朗西斯吩咐的是“四天后来”。

以及为什么他急着为弗朗西斯写信?他不可以在罗德里赫走了以后再写吗?还有,他怎么就确定罗德里赫可以同他合作改变我的心脏?罗德里赫不是只为伊丽莎白换了仿生人的心脏吗……

以及……王耀带我进入VR“重写”胜利,说是要代替我原有的“亚瑟死亡”的记忆,可按信中写到的内容,我在醒来后还在寻找亚瑟——这说明我本来就没有亚瑟死亡的记忆啊!!!

……

“宝贝?怎么哭了呀——是我抹药弄疼你了吗?”

——不是疼,而是不疼。

“没有……Papa,我想喝水。”

“好,papa去厨房给你倒——暖瓶里的水太烫了。”

弗朗西斯走出卧室,我打开暖瓶,甁里冒出的白气立刻给我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我对着嘴喝了一口,能感受到舌头明显麻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烫。

……

 

我坐到床上大口喘着气,感到天旋地转。我的视野模糊一片,只有耳边八音盒的声音停留在耳畔,伴着王耀隐约的歌声。

Give your heart and soul to me

把你的心,你的灵魂都给我吧

And life will always be

这样我们将一直有

La vie en rose

玫瑰人生

……

 

最后的记忆再度涌上脑海:他的吻、他的plan B、他的拥抱他的叹息、他留给我最后的话语:

——原谅我的自私吧,阿尔弗。我将同你永别——而你将会一直与我同行。我爱你,甜心。

 

时间暂停了、世界静止了,只有我的心依旧猛烈地收缩着、跳跃着,犹如一团火。

我安静地感受着这真实有力的搏动——我知道,这是王耀的心脏。

 

 

 

——END——

非常非常感谢你看到这里——T T谢谢!!!

 一些写不下的注释&感想

最后就是…希望有一些评论!!! 

我会在下面和大家一起交流滴~(星星眼)

PS:彩蛋是本篇一些组合的8个日常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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