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_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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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耀】劣等上等(上)

*未来pa,人类&仿生人并存,灵感来自乙一作品《向阳之诗》,开头叙事高浓度借鉴,后续剧情无关。

*篇幅长 3w+  情节是比较温情的带感  后劲比较足(大概吧)

*CP:米耀  仏英  有一点普洪  总的来说还是偏米耀  米耀有年龄差操作


⭐全文分上中下三篇  前两篇可以当独立短篇看

《上》:主米耀反转较多 头脑风暴;

《中》:仏英;偏日常的一篇 有糖有刀;

《下》:主米耀  一点仏英&普洪;人物多  格局打开!!!(个人认为最精彩的一部分  看到最后你不会后悔!!!)

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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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Alfred·f·Jones]


DAY-25

睁开双眼,我正躺在一张台子上。我直起上半身环视四周,周围是一个几乎纯白色的房间,我身边有一个大型机器,也是白色的。机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沉默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而一看到我,他的脸便浮起了笑。

“下午好。”他对我说。

他依旧坐在椅子上,两手却有些按捺不住地在椅子扶手上摩挲起来。

“你是谁?”

我边问边从台子上走下来,他轻轻按住我,从一旁的台子上为我拿出了衣服和鞋子,还有一副眼镜。

“先穿衣服,”他对我点点头道,语调很轻,整个人像是松了口气:“我叫王耀,这段时间暂时和你一起生活。”

我穿好衣服——那是一身白色,和王耀身上的一样。戴上眼镜,我开始仔细端详他:瓷色的皮肤、略微瘦削的身材,一头黑发扎起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王耀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却又欲言又止。“跟我走。”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便带领我离开了那个纯白色的房间。

我跟着他穿过一排长长的走廊,一路有两个房间,其余也尽是白色。“这是储物室和实验室。”——王耀这样对我介绍道。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王耀将它推开,我的视野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一片——我接触到了阳光——准确的说是夕阳,但也很是温暖。

那是一个客厅,客厅的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片翠绿的景色。客厅布置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配套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全息投影仪,而全息仪后面是一些和前者时代完全不符的纸质书。

王耀并没有给我驻足的机会,他带我匀速穿过客厅,将我安置在餐桌前,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面镜子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我是一个有着一头金发和一双蓝眼睛的白种人——长相身材都不错,我很是满意。再抬起头,我发现王耀正通过镜子注视着我。

“你叫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f·琼斯,今年19岁。”

——哦天,他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经历了某些事,你失忆了。”王耀看着我,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这些天你需要跟着我学习一些必备技能,期间你不能走出房门、也不要纠缠一些我无法回答的事情——只有25天——25天后,你就重新获得自由。”

我皱了皱眉: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囚禁。不过只有25天的话好像也可以接受,而且王耀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我觉得他很是亲切——如果是和他待在一起,25天好像也不是非常糟糕。这么想着,我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下来。

我还想张口问些什么,却被王耀回绝了:“这25天里你不要问太多。”

我睁大眼睛不满地盯着他,他最终还是招架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好啦,这个没得商量。那么现在,你可以为我沏一杯咖啡吗?”

咖啡——我仔细想了想,我知道咖啡是什么,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冲泡它。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我还是如实地告诉了王耀。

“也是。”他脸上依旧挂着笑。

王耀走到咖啡机前动手操作起来,我细细观察了他每一个动作。“我学会了,下次我来泡咖啡。”

他将一杯温热的咖啡端到我面前,闻起来很香。我举起来一口喝了下去。

“小心烫!”王耀提醒道。但为时已晚,我的舌头下半部分已经被烫得麻木。他摇摇头叫我吹着喝,于是过了一阵,我又抿了一小口。

“好苦。”当王耀问我味道怎么样时,我这样如实回答道。

他点点头:“你确实不该喜欢喝清咖啡。”然后站起身来走向橱柜,很快又拿了什么东西走了回来。

“抱歉,我好像忘记买糖了,你先喝些这些吧。”

他不知从哪里递过来一罐饮料,是一杯可乐。我喝了下去,那是我这一天第一次感到快乐——王耀随后递给我的“情感鉴别仪”告诉我这种感觉叫快乐,第二分类是食物带来的快感与新奇感。

“你对一些事物还有认知,但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记忆伴随的情感也随之流失。希望它可以帮你了解自己的感情。”王耀这样对我解释。

所谓“情感鉴别仪”由一个半圆形屏幕和一个手柄组成,当我把手放在上面时,屏幕上会显示对应的感受名称。

后来在吃上王耀亲手做的饭时,我再次感受到了快乐——这种感情和上次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但大同小异。我喜欢这种感觉,比起刚刚接触这个地方时好多了。


DAY-24

美食给我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昨天晚上王耀把我安顿到我的房间后,巨大的好奇感和不安感再度席卷而来。

王耀告诉我他叫王耀、我叫阿尔弗雷德,但这只是两个名字,什么都说明不了;还有他说我失忆了,但他甚至连我为什么失忆、失忆前是什么样的都不肯告诉我。

他熟悉这个房间,安排我的作息,告诉我只要忍25天就可以获得自由,但25天后会是怎么样的?王耀还会在我身边吗?我会怎么维持生活?我会遇见更多像我一样的人吗?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而王耀看起来什么都知道。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于是吃完早餐,我便去了他昨天指给我的、他的卧室也是工作室找了他,并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你不要总想着公不公平!你要明白这个世界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王耀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感到心跳一阵加速——后来我知道这种感情叫“慌张”。而王耀当时或许是有些生气,但过一阵他的脸色又缓和了下来。

“……算了,你确实该知道一些事情。”他略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将一个原本扣在桌子上的相框拿了过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照片上是两个金发的男人,一个头发长一些、个子也高一些,另一个头发稍短,被高个子的男人揽在怀里,笑容颇有一些不自然。和王耀一样,这两张照片也带给我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明明我对照片上的人没有任何记忆,但看着便能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来。

“这是你的两位父亲。”王耀任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啊……?两位、父亲?”

王耀点了点头,又为我指出了哪位是我的dad,告诉我另一位我应当喊papa,分别是英语和法语里“爸爸”的意思。而当我问王耀我这两位父亲现在的情况时,他长吸了一口气。

“你们三个一起出了车祸,他们两个死了,你失忆了,就是这样。”

“哦。”我感到有些失落,但并没有很剧烈的感情,毕竟我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我继续问王耀:“所以,他们是同性恋、而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吗?”

“算是吧。不过准确的说,他们是因为你而在一起的。”

“——难道说是他们生育功能有问题、一起收养我传宗接代?!”

王耀一掌拍在我的头上:“小混蛋,你瞎猜什么呢!”

“谁让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噘了噘嘴道。我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我看到王耀眼里盛满了落寞。

他缓缓看向我:“阿尔弗,你和我、还有你的两个父亲一样,都会死。”

“我知道。”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可怕。”

“会很疼吗?”

“……”

王耀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DAY-20

这些天我还是和王耀生活在一起,他陆陆续续教了我许多东西:泡茶、做饭、整理房间、各种器械的使用,等等等等。

他说我学得很快,但还有一些我需要慢慢练。

“25天内吗?”

“你尽力吧,学不会也不要紧。”王耀回答,但他看起来并不着急。

王耀总是在工作。他把我安置在客厅和书房里看他的藏书和电影:电影是全息投屏的,但纸质书都已经翻了黄,二者完全不像是一个年代的东西。

在情感鉴别仪和那些电影的影响下——或许还有王耀塞给我的奇奇怪怪的药片——我对感情的体悟越来越深。

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依赖情感鉴别仪——没有它,我也可以理解自己新的感受叫什么,甚至可以同时感受到自己的两种或三种感情。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通过影视、文学人物的行为神态共情他们的所思思想。

不过那些艺术文学作品也引起了我更多的好奇心。

吃晚餐时,我问王耀:“这世界上有除我们之外的人存在吗?”

王耀抬起头:“有。”

“在哪里呢?房子外边?有多少呢?”

“我和你说过——阿尔弗,这些天里你不要问我太多问题,等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你还有20天。”

好吧,其实我也没打算问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王耀对我很好,面对我的各种需求也简直是无微不至,但对我这些问题总是惜字如金、守口如瓶,这五天我已经充分见识了。

我试图在王耀一些反应里寻找关于我失忆前故事的蛛丝马迹,可惜效果不佳。最终的结果就是我放弃了问出什么的念头来,但依旧喜欢对着王耀问东问西,看他面对我各种没办法和不知所措。

——这比成天坐在实验室里板着脸的王耀可爱有趣多了。

于是我继续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好吗?我不问那些了。”

他妥协了:“好吧,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啊。”


今天王耀给我炒了一盘“麻辣香锅”。这道菜实在是太香了,我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王耀耐心地等我咽下去口中的饭菜,歪过头看着我囫囵咽下嘴里的饭,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那、那个,”我一边喝了一大口水解决掉我嘴里那一口饭,一边支支吾吾道。王耀托着下巴看着我:“嗯?慢慢吃,咽了再说。”

我终于吃完了那一口。

“就是,你说我20天后能获得自由。”

“对。”

“那我会和你分开吗?——或者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知道,阿尔弗。我不知道。”

“可是我最近几天看的所有电影和书里,分别之后的人们总是很伤心。……所以你和我分开后会伤心吗?我会很伤心吗?你会很伤心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王耀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我看见他尽力想再挤出一个笑容出来,但是太勉强了。

“……阿尔,我不知道。大概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能看到你,听不到你的任何声音,你说的话我也确确实实接收不到了。也许我对你来说也一样。”我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大滴的眼泪随之从他的眼角落到了米饭里。


见他这样难受,我也莫名地失落和慌张起来。

“王耀……你哭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王耀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继续着。

“阿尔弗,这种感受……你可以理解吗?”

“……我……想象不到。”

这是实话。

——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和王耀生活在一起,我懂得不少常规事物,不用他像教小孩子一样教我各种东西;但他一直在帮助我,只要不在“禁区”的问题都统统为我解答。他已经渗透了我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相信他、也很依赖他。我不能想象没了王耀我会怎样,因为王耀一直在我身边。

我看着王耀哭,却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他做些什么,只得夹了一勺肉放到王耀碗里:“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对我道了谢,然后快速拭去了眼泪,对着我夹给他的肉咬了一口,绽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然后他对我说:阿尔弗,我们今天晚上做一个模拟吧。


王耀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径自走进他的卧室、脱了鞋躺上了床。

“不要碰我,就当我不在,然后你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他对我说,然后宣布:“现在,模拟开始,主题是“永别”,时长为24小时。”

随后,他闭上了眼睛。


起初我喊王耀的名字,但王耀并没有理睬我。我想去拍拍他的身子,又想起来他反复强调的不让我碰他。这是王耀第一次对我充耳不闻,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切都憋得慌。

“王耀王耀!”我出去溜达了一圈,洗完了他留在厨房里的碗筷,回来向他宣布:“碗洗完啦,下面要做什么?”

——没有回应。

我拿了本书趴在他身边看,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本你看过吗?你觉得怎么样?结局怎么样?你最喜欢谁?但王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一阵心悸和头晕袭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我的额头和后背已经湿透了——我在出汗。

“王耀,我不太舒服……”

……

“结束吧,求求你,不要再模拟了!”

然而王耀还是毫无反应。

——我从来没有如此慌张过,而王耀的脸却比什么时候都要平静。我希望他醒来,希望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而不是这样无动于衷地静默着,仿佛我们身处于两个世界。

我的身体开始不可控制地发抖,随之而来的是由内而外的呜咽。我第一次感到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从未体会过的悲伤绝望慌乱茫然与不知所措也一同喷涌倾泻。


终于王耀妥协了。他坐起来,颇为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我飞身将他抱在了怀里,用尽全身气力拥抱他、抓紧他,生怕他离开。

“好啦阿尔弗,别像个孩子——你快把我憋死啦。”王耀的声音从我怀里传出来——这种感觉真好。

我很不情愿地松了下胳膊,王耀趁机往上蹭了蹭,跪在床上亲了亲我的脸。

这时我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擦掉了脸上挂着的眼泪,对他要求道:“你以后不许离开我,至少不能永远离开。”

王耀伸出手臂回抱住我:“那不行呀,你不要自由和真理了?”

“……那也要,但是你也不许走。”

王耀挑了挑眉:“好吧,但这可不是你说了算。”说着从我怀里挤了出去,声称自己要去洗漱了。

我没再接话。

我可以留住他的,我想,就像今天这样,多说几次,我总会打动他的。

反正是我失了忆,而王耀暂时负责照顾我。谁知道他对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叫阿尔弗雷德,19岁,出车祸失忆;之前有两个父亲,在车祸中一同死去了;他叫王耀,负责照顾我25天,然后我重获自由。

为什么偏偏是他照顾我呢?这是他的工作吗?我重获自由后又会怎么样呢?一定要和他分开吗?


晚上,王耀送我回我的房间,我硬是将他留在了我的床上陪我一起睡觉。

“你要一直一直陪着我,”我死死抱住王耀道,“你今天要我好伤心好害怕,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王耀起初不同意,最终又妥协了。他换上睡衣、搬来了他的被子和枕头:“小混蛋,下不为例。”

我对他笑了两声,满足地盖上了被子。我真喜欢他半睡半醒骂我的样子——就在我眼前,真实、美好、触手可及。




DAY-12

很难想象,我“新生”的开始阶段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了。前些日子过得漫长又飞快,每天的生活大同小异,我越来越期待未来的生活、也越来越害怕“未来”的到来。

王耀开始抽越来越多的时间陪我。可能是因为扛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也可能是他也开始舍不得离开我。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他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键盘敲敲打打。

照常来讲,王耀总是一副拿我没什么办法也不怎么约束的态度,顶多是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实际上也撑不了多久。他仿佛并不愿意对我严厉,我也颇为享受和他耍赖的过程。


但今天早上,王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冷冰冰地喊我起床,我照例赖床不起,他喊了第二次就直接生硬地把我的被子掀了起来。然后是不苟言笑地洗漱和早餐——这是王耀第一次没有耐心地摆盘。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后来才发现他仿佛并没有对我置气,但这更让我感到不安和慌乱。当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他又是还给我一个勉强的微笑。

他绞着手开口道:“阿尔弗,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外面的世界吗?”

“对啊!我可以提前出去吗!?”我一下子跳起来,完全忘了方才的紧张,我差点跑到王耀面前拥抱他——看到他更加冰冷的表情才悻悻地停下来。

“不是,今天有外面的人要来。”王耀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却依旧很兴奋:我还从未见过除了王耀以外的人类存在。但他接下来的话给我浇了一头冷水。

他很平静地说:“但你不能见他,就在房间里躺着装睡。明白了吗?”

“啊?!凭什么!”

“你12天后不打算出去了?我告诉过你不要问太多。”

听得出来,他这次的语气不容一点质疑:“阿尔弗雷德,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个事情很严肃,关乎到你到时候能不能获得自由,以及——你会不会被……杀死。”

——杀死。

我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王耀同我谈论过死亡问题,但我一直以为是指正常的生老病死,完全没有想到“死”可以离我这么近。

没等我开口,王耀忽然掩起面来,整个声线都在颤抖:“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千千万万不能出差错。”

我全然愣住了,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我之前还从未听他提及我的生死问题。

“好……”我感受着身上的血液再度流动起来,心有余悸地问道:“那12天后我是不是就完全自由了?”

“当然是。”这声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

我们都没心思慢慢吃早饭,王耀逼我快速吃完我的面包后便将我赶回我的房间、强行把我摁进了被子。

之后的几个小时,王耀仿佛凝固了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不论如何都不要睁眼不要乱动。

敲门声响起时,我迅速按王耀的“指示”逃回卧室、关上门躺进了被子里。

我隐约听到王耀和另一个人模糊不清的对话,对面仿佛是一位名叫“伊利亚”的男性。


手表显示的时间过了20分钟,他们仿佛还在交谈着,只不过交谈地点从王耀的工作室转移到了客厅。

我心中恐惧,却也实在无聊和好奇,忍不住把被子掀起一个角。

客厅传来的交谈声并不官方,时而夹杂着两个人的笑声,但带有很强的压迫感,听起来并不轻松。来的仿佛有三四个人,但一直说话的好像只有伊利亚。王耀一直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很小,而这位伊利亚的声音倒是低沉而清晰。

他有几句话我听得清楚,语气很是坚定,内容好像是提醒王耀按约定办事。但究竟是什么约定他倒是没有点名——大概是房间里有其他人的缘故。以及,在他的谈话中,“人类”与“仿生人”两个词频繁地出现,“禁止”、“违反规定”一类词语也不时被提及。

第一次听到“仿生人”时,我是有些惊讶的。这个伊利亚口中如此频繁出现的词语,我却是第一次听说。我的潜意识储存库里大概有对这个词条的解释——我第一反应还是觉得它离我很遥远——我是一个人类,而仿生人来自未来,现在只存在与某些科幻作品之中。

我不明白用严肃的语气如此频繁地提及这些词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王耀或是伊利亚、或者这两个人都是仿生人?他们被人类所追杀,就像我前段时间看到的电影里AI被人类追杀一样?因此,由于我是人类,他们为了自己的安全把我抓了起来,强行使我失忆,为我编造了一段过去和一个光明的未来?


过了一阵,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概是走向了我的房间。

我连忙闭上眼睛,做出一副睡得香甜的表情,听着门被打开一个缝、过了一阵又被合上。

“他知道吗?”是伊利亚的声音。

王耀的声音尽力压得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我说过,他失忆了。”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彻底听不清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我从未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这个时代感到如此的怀疑与好奇。

我躺在床上望着四角的天花板,头一次感觉这里是如此的凄凉、如此的苍白与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别样的色彩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那是王耀。




DAY-11

昨天王耀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实际上我是想问他的:关于我的具体身世、他和我的关系、伊利亚的身份、人类和仿生人的关系,等等等等。

但当王耀着微笑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意意识到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一定会摆出从前那副架势让我再等上12天。

于是我只问了伊利亚的身份,而他也确实是那样回答的。我做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继续问他:那之后我可以知道吗?——当然可以,王耀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向王耀隐瞒我的真实感情。


今天午餐过后——就在王耀踏入工作室后几分钟,我特地溜进了他的书房。他之前警告过我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我想如果他有什么秘密,那一定可以在书房里找到。

果然,我在一个书柜的角落翻到了一个铁皮箱。和周围老旧的木柜不同,它几乎是崭新的,银色的金属外皮上还泛着淡淡的冷光。最令人欣喜的是:它上面没有上锁。

我打开铁箱,里面是竖排码放着的无数信件与照片——靠左些的侧脊已微微泛黄,大抵是年代比较久远了。我想都没想,就抽了最靠左的一封信下来。

那张纸满是褶皱,担开上面沉积的灰尘,下面是手写的英文信件,越写越凌乱的字体到后面简直难以辨认,我只能大概推测出前几行来。


亲爱的耀:

最近过得怎么样?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十分想念你。现在什么东西发出去都能被查出来,所以弗朗西斯建议我给你写一封信。

你的工作很辛苦吧?约瑟夫先生说你那边的公司要求很苛刻,这是真的吗?


信件的字迹自此开始变得潦草,后面大概是不少琐事和关切慰问,还提了一嘴政府打压仿生人的事情。最后的署名是亚瑟·柯克兰——这几个字倒是比较认真。

政府打压仿生人——这证实了我昨天的猜想。


我又打开了第二封信,看笔记还是那个柯克兰写的,但上面满是陌生的数字字母公式,我完全看不懂。

第三张不像是一封信件,倒更像是一副海报或者告示。上面是红色的粗体大写单词:

严令禁止生产仿生人、私藏仿生人。

下面还有一些小字,并不是英文,我看不懂。右下角还注明了时间,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年代:我连现在是什么年代都没有概念。


于是我跳过那些信件去寻找其他东西:最右边是一个带有挂绳的卡片,上面明码标注着“$14”,再往下翻,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人的面孔都十分熟悉:一头黑发微微扎起的是王耀,手里捧着一大簇鲜花;另一个留着金发、带着眼镜的男人是我。两个人身后是耸立的商业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的笑容灿烂而夺目。

——我从来没见过王耀如此发自内心地笑过。

对比他在照片上的笑脸,平日他给我的便都黯然失色——不是很勉强就是很无奈,而且总带着几分难过又疲惫的气息,不明显但很容易察觉。

我拿着照片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顿感浑身无力,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原来我与王耀从前也是认识的,而且关系这般要好,而如今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继续向左看,最新一篇依旧是那个柯克兰写的,依旧是字迹潦草、信纸褶皱。但看起来没有第一封久远。


亲爱的耀:

事已至此,这可能是我为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万一我活下来了呢。

我想了想,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我和弗朗西斯都死了。即使那样,能和他死在一起我也会很满足。

我现在也想通了:阿尔弗能顺利成长到19岁,然后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再前往更幸福的另一个世界,那就已经是很美好的结局了。我和弗朗西斯也不后悔为他做的一切。

阿尔弗雷德的事按我们之前说的来办就好,不要冒险让你再多受牵连,也别让他知道太多。如果弗朗西斯还活着(我已经自私地做好了死在他前头的准备),麻烦你照顾他几天;如果我们都死了,你千万不要和这件事扯上关系,权当从未遇到过我们。

感谢这些年你为我们做的这么多事,有记忆以来我们一直在耽误你。若是我们也有来世之说,我一定还要认识你,但不要再这么为难你了。

好啦,不说傻话了,想想要和你分开真的很太令我心痛。不过,你不要太为我伤心。时间不多了,只能再说一句“谢谢”和“再见”。

——爱你的,亚瑟。


读完这封信,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什么叫阿尔弗雷德活到19岁离开、然后幸福地到另一个世界?……那我又是谁?

伊利亚和王耀的对话片段在我脑中环绕,亚瑟·柯克兰的信件、那几张海报上的红色标题联系起来,答案清晰明了。

——这是一个存在仿生人的时代,但禁止私藏仿生人;王耀今天很不情愿地接待了几个人;“阿尔弗雷德”从前认识王耀、后“幸福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叫阿尔弗雷德,我在王耀的实验室醒来,没有任何记忆。


我全部明白了。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只有人类存在的社会,不是我认知里人类还在担心未来人工智能和仿生人消灭人类的时代,而是一个人与仿生人共生的社会,而且仿生人身份低下、人类处主宰地位;王耀和伊利亚也根本不是仿生人:他们是人类,而我才是那个仿生人。

我想过王耀在骗我:我不是车祸失忆的、我有着特殊的过去,我是被强行执行失忆的;王耀根本不了解我的过去、他只是一个任务执行者而我是他众多服务对象之一,等等等等。但我真的没有想过我是一个仿生人——一个死去之人的替代品。

这便也能解释为什么王耀起初对我态度冷漠、而在我问他关于死的定义时忽然哭出来了。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坐到地上,感到一呼一吸都是挣扎——这痛苦是那样真实,真实到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些信件,我永远也不会怀疑我作为一个“人”的身份。

……

我像是着魔一般翻看那些照片和信件,像是想了解更多、又像是渴望一个转折,出现一封信告诉我:其实一切都是假象,我还是一个人类,我只是失忆了,但实际上其实没有死去。

——但转念一想,就算如此,就算我就是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就是我,那又能怎么样呢?失去了那么多记忆以后,我还会是我吗?


我打开了下一封信。


耀:

你好!Hero想你啦!你有想我吗?弗朗茨和亚蒂让我去你那边住一阵,我简直太期待了!你放心,我已经17岁了,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啦。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去找你的路上,过些日子见!

阿尔弗雷德·f·琼斯


看这封信时的感受我很难形容,或者说我很难确定——我刚刚理解一些简单的感情,而那时无数我未曾体验过的感情一同翻涌了起来。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看这封信简直就像看自己写的信一样,每句话都是我说话的风格,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不是他像我,而是我像他。

再捡起那张照片,王耀就是被这个“阿尔弗雷德”揽着半边肩膀,手里捧着一束漂亮的鲜花。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像是很要好的朋友、甚至像是一对恋人——说不定他们从前就是一对恋人。

而我呢,我继承了那个人的一切,就连名字也都没有一丝改动。我自以为发自内心的想法、我的性格我的爱好我的面容与声音都只是复制来的,却天真地以为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还想再看,王耀的声音却从走廊里传了出来:“阿尔弗,晚餐好了!”

我急忙收拾起那个箱子,但王耀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声声的“阿尔弗”,亲切而温柔,我却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的刺耳。

他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我还没有收拾完。最开始的几封信被我囫囵塞了回去,而我的手里依旧拿着那张照片。

我缓缓转过身去,王耀脸上的笑容霎时凝滞了。

“阿尔……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你说我在看什么?!方才的悲伤在这一刻一齐转为愤怒,我简直想站起来将王耀按在墙上质问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制造我?


但我没有。我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将手里的照片递到了王耀的面前:“我在书架看到了这个箱子。然后看到了这封信和这张照片——所以耀,我们之前认识吗?”

那些信的执笔者都亲切的称呼王耀为“耀”,我竟也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了想喊他“耀”的冲动。

王耀听到我的话,愣住了。半晌,他试探性地从我脚下取走了那个箱子,草草对着信件和照片看了两眼就关上了它,又慌乱地将目光转向了我。

“……这个箱子你先不要看了——你还看了什么?”

“就那封信和那张照片呀,我还想再看你就来了——怎么,我不能看吗?”

王耀长舒了一口气:“还有11天,甜心。”

天,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甜心”。这种称呼从王耀嘴里说出来真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所以,我们之前是认识吗?我们是什么关系呀?”我继续盘问道。

“……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和你说。”

没有拒绝我,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简直都让我有些感动了。

……


“你的两个父亲和我是同学,而你的祖父是我们的老师。你的亲生父母在你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你的两个养父收养你的时候比较年轻。”

睡觉前,王耀坐到我的床侧,还为我热了一杯牛奶。他看向我的目光温柔而悲伤,我不由得好奇起来:“往事”究竟能带给人怎样的影响。

“你很幸运,他们对你视如己出,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最开始他们只是想一起把你抚养你成人,后来他们两个也产生爱情了。总之,你的家庭非常美满。”

王耀说着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还是那两个金发男人,高一些的那位头发扎了起来,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也是一头金发。

“你的dad叫亚瑟·柯克兰,papa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这张照片是在你两岁生日拍的。”

王耀为我指着相片上的人介绍道,而我并没有什么感情。——我该感动吗?如果那真的是“我”的父亲,我或许还会有些触动。但现在我只能更加羡慕嫉妒图片上的那个孩子,那位19岁就离去但幸福快乐的阿尔弗雷德:他不仅拥有王耀的感情,还拥有两个爱他的父亲。

亚瑟、弗朗西斯——那两个“不后悔为阿尔弗雷德做出的一切”的人。

王耀又为我讲了些细节,我做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事实上,我也确实在在意。听着他们的那些生活琐事,再听着王耀克制着自己尽力平淡地陈述那场车祸,我说不清我心里的羡慕、幸灾乐祸和同情恻隐哪个更多一些。

讲到后来,王耀控制不住,捂着嘴哭了出来。我也一下子慌乱起来,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剧烈扰动了一番。而当我想要坐起来安慰他,却又被按了下去。

他抹去眼泪,俯下身轻轻亲了亲我的脸颊。“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吧。”王耀对我歉意地笑笑,随后关上灯、拉开我的被子,带着沉默躺到了我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睡在我旁边。

“抱歉阿尔弗,很多事情现在都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黑暗中他对我道,我不知道他是指其他有关阿尔弗雷德家庭的事情,还是指我是仿生人这一件事。

面对着黑暗,我还是很难接受今天才发现的、王耀真实的一面:作为一个人类,由于难以接受另一个的骤然离世,在法律不允许的情况下,制造了一个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仿生人陪自己生活——而那个仿生人就是我。


目前为止,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搞清楚:王耀和“阿尔弗雷德”从前究竟是什么关系?王耀为什么创造我、以及25天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是王耀接受不了阿尔弗雷德的死,那为什么只要我陪他25天?我对王耀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想到这些,我更是睡意全无。我稍稍测过脸去望了望王耀,发现他也正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别想了,睡吧。”

他在被子里摸索到了我的手,轻轻地握了上去、用食指在我的手背上敲了两下。一阵温热的热量传来——给人力量的同时又不觉生硬。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感受。我发觉我对他的愤怒和记恨在渐渐淡化,与此同时,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从心底翻涌上来,像是心里燃了一团火,又像是住了什么生物翻动着翅膀。

王耀手心传来的那股力量温存而湿润,不知不觉间,我便昏昏沉沉睡了去。




DAY-10

我感觉王耀对我的态度发生了转换。昨天过后,他对我的态度里好像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我说不清是温情、悲伤还是愧疚的东西。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耀,他说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这几日仿佛又忙了些,总是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闭门不出。一次我推开门找他(他平日里是不允许我擅自进去的,但这几天他对我格外放纵,我便也得寸进尺起来),他依旧是写字台前敲打着键盘,耳上别着一个投影仪,投射出的光屏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母代码,我看不太清。

我走近王耀,为他递了一杯咖啡,他接过来对我道了声谢,转手就关上了投影屏。

“你在做什么?”

他回得简单:“工作。”

“什么工作?”我几乎是没话找话。

王耀也听了出来,无奈地看向我:“阿尔弗,你现在很无聊吗?”

我没回话,只是盯着王耀的眼睛点点头——他总是招架不住我这一套。

“嗯……把你一个人关在家里看电影确实太无聊了些。”王耀口气软了下来:“那我教你做饭?”

“——好啊!”我欢呼起来。

王耀带着我走出去,我跟在他后面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王耀在前面的抿嘴偷笑我都看在眼里。或许我是不该这样的,我想,我已经认清了我的身份。我知道王耀瞒我骗我、甚至可能给我的关照都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想念,但我依旧想看他为我露出笑容。看到他笑,我的心情也会跟着明朗起来。

我一路小跑到厨房,笑着问他今晚打算做什么。他打开扣在案板上的一个大碗,里面露出来一个白花花的面团。


“今天你和我包饺子吧。”王耀说。

饺子——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大概是一种白色的食物。

王耀指导我洗了手,将大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面团,然后一一拉长、切成更小块,然后擀成一个个巴掌大的薄饼。

之后是调饺子馅。他加完食材,把着我的手教我搅拌里面的馅料——那里面混乱一片,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吃。

“这是很久之前、就是中国的一种菜品,我的……家乡。那里的人总是逢年过节都要吃一次。”王耀对我解释道,我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度。

“你知道吗,你之前最喜欢吃的就是饺子……”

“你之前认识我。”我趁机道。

“对,阿尔弗,我认识你。”我没想到他会承认地这么痛快,“我认识你的父母,我也认识你。准确的说——我们有过不少有趣的回忆。比如说你之前也向我问过怎么包饺子,但一直没机会让你亲手包上一次……”

王耀的眼神逐渐温柔起来,而我打断了他。

“可是我都不记得了。”

“啊……”王耀松开我的手,语气有些诧异。

“我不记得了,耀。我不知道我们之前有什么故事,你不要再提他了——我是说,你不要再提我们以前的事情了,好吗?”

王耀两只胳膊依旧从背后圈着我,但明显僵硬住了。愣了半晌,他缓缓松开了手。

“……抱歉,我没想到你不想听到这些,对不起。不过你放心,就是现在失去记忆的阿尔弗我也很喜欢,我不需要你想起来那些。”王耀仰起头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好啦,差不多可以包饺子了。”

……

热乎乎的饺子被端出来,上面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我迫不及待用勺子舀了一个上来,王耀在白雾的另一边提醒我:“小心烫!还不长记性是吗。”

于是我对着勺子吹了又吹,恍惚间王耀好像飞快地抹了一下眼泪。等我咬完半口饺子再抬起头,王耀已经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在心里暗暗怨他:他对我永远和对那个人不一样。但与此同时,我又是那样心疼他:他对我说出那段话时一定忍着巨大的痛苦。

如果我是阿尔弗雷德就好了——那个真正的阿尔弗雷德,而不是他的翻版仿生人。我也可以让王耀发自内心地笑,如果他不开心,也可以对着我毫无顾忌地哭,我会给他一个拥抱,安慰他、陪伴他。

可是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我们拥有一样的性格喜好样貌音色,我却注定是个替代品。那个叫阿尔弗雷德的人类是那样幸运,却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死的那么早,让王耀一个人伤心。


饺子很好吃,王耀心血来潮地开了一瓶酒。他不给我喝很多,好在我也不爱喝,喝了一口就放弃了。他自称酒量很好,一个人干了两三杯。

晚上,王耀照例睡到了我的身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酒气。沾了被子他就失去了理智,说话声都软了一度。

他摇头晃脑地转过头来:“——阿尔弗。”

“我在?”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耀一个翻身卷着被子滚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他白皙的手臂,搭着我的肩膀攀上了我的脸颊。

“我不想你死……”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顺着他痛苦而美丽的面庞滑到枕头上。

“我想你留下来,我不想你死……阿尔弗……”

阿尔弗、阿尔弗、阿尔弗——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原本清晰温和的嗓音被眼泪打得凄惨而稀碎。这大概就是人喝醉了的表现吧——所有藏匿于内心的想法都暴露无遗。他真的很在乎阿尔弗雷德,比我想象中还要在乎。

——“我在,耀,我在这里,我不会死。”

出于一种我也无法说清的心理,我这样回应了他,掀开被子将他揽入了我的怀抱,皮肤相触间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扑面而来的酒气。

“哪是你说得那么轻易。”王耀倒也不挣扎,直接将头靠在聊我的胸膛,眼泪把我胸口一片蹭得湿乎乎的。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用另一只手为他拭去了眼泪。他枕着我的手臂睡下,嘴里仍喃喃念着的不知是谁的名字。


心脏忽然跳得飞快,好像再快一些就要爆炸了一般。我咽了口唾沫,紧张又充满神圣感地近距离观察起王耀来: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水红色的嘴唇,乌黑的长发从肩上一直铺到身后,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泪痕。

那一刻,我甚至有一种为他吻去泪水的冲动。短短一天时间,我已完全无法对王耀产生一丝一毫的恨意。

我想,我大抵是爱上他了。

——是的,我爱上他了。

爱他的感性与冷漠,他的真情与虚伪,他的笑容和泪水;爱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他每一根乌黑的发丝,再到他指尖柔软的触觉与恰到好处的温度。

那个“阿尔弗雷德”从前是王耀的恋人吗?我想还不是,王耀毕竟算是他的长辈。但我又想起了他写过的信。我有着和他同样的性格思维,我很清楚那封看似正常的信件里夹杂着怎样的雀跃而小心翼翼的心情——他爱王耀,或许他已然明了,又或许同我前些日子一样:爱却不自知。


而我拥有着和“阿尔弗雷德”相同的基因、相同的喜好,我这样想到。就算我是仿生人、就算我同王耀相处时间短暂,也依旧逃不过爱上王耀这一必然结果吧。




DAY-05

日子只剩下不到一周了。

王耀手头的工作越来越忙,在我身边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我们的话题很少,大多都是他给我讲外面发生过的事,以及在我看过一部部电影或一本本书籍后和我聊上一阵天。

关于那些影碟,我起初观看时是带着巨大的好奇心去观看的,而现在热情早已褪去,一部部影片都变成了一个个有些乏味的故事,有些我甚至能猜到结局。至于王耀的藏书,我总觉得没有电影来的痛快,而且读起来很慢,我读的并不多。

通过那些作品,我充分意识到世界上有太多的娱乐方式,看电影和看书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也因此更加期待未来的生活。

也或许我只是不甘于现状罢了:我向往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更多彩的生活。但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王耀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怀疑过是不是王耀将我“关押”25天后就会结束我的生命,毕竟我是他违规制造的仿生人,他留着我便是养虎为患。

但他向我保证美好未来时是那样真切——“阿尔弗,我说过了,你不会出问题的”——怎么看都不像在撒谎。而当我问起之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时,他也做出了保证:只要你想见到我,那就不会。

那晚我正躺在床上,王耀在另一边侧过身来,乌黑深邃的眸子正对着我。我凝着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我当然想。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王耀便又笑:“那你就每天都见到我好了。”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我想告诉他我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了,这个世界又是禁止私藏仿生人的,那我未来会怎么样?他会带我逃走吗,还是把我送到某个大公司为人类服务?如果是这样,那他又怎么保证我会喜欢那样的未来。

可这些话我都不能说,谁知道说了又会发生什么——我会迎来生命的终结,或又是一次大型失忆。


所以我只能在今天吃晚餐时打断王耀,重新将那个问题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

“耀,我的未来我会开心吗?”

其实“开心”一词表达的含义太浅显了,但“幸福”一词又太沉重。实际上,我只想问以后的生活我会不会喜欢,是不是可以经常见到你,以及有没有机会让你爱上我。

“是的,你会开心。”还是十成把握的语气。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你最近状态看上去越来越糟糕了。”

王耀愣了一下,伸手去夹一块排骨,夹了两下都没有夹上来。

“我没有。”他说,那块排骨还是从他筷子间滑了下去。

我用勺子把那块排骨舀起来放进王耀的碗里:“你有。”

“我说了我没——”王耀抬高了音量,但话音未落,一大滴眼泪就从他眼眶流了出来。我的心也随之一阵猛烈的收缩。

“你没必要逞强的!……耀,”我缓下语气捉住他的左手:

“如果你真的很想和我说之前的事,那就说吧。”

“根本不是那个问题!!!”王耀像是一瞬间被击溃了,颤抖着手臂捂住了头:“只是、只是……”

他站起身大步走回了房间,我也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但门已经锁上了。


“耀,你开门!”

王耀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在我又喊了四五声之后,他才缓缓喊了一声:“阿尔弗。”

“耀!”我就是这样回应的。我不知道王耀怎么就忽然崩了溃——他瞒着我的太多了,而他除了不知道我发现了我是仿生人的秘密,对我几乎是无所不知。这太不公平了:就算不告诉我关于我的秘密,也该给我在他伤心时安慰他的权力。


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如果一个人未来会很快乐,但实际上那都是假象;但如果他选择面对现实,将会无比痛苦。阿尔弗,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王耀怎么突然同我谈这个。难道是出于最后一周了,他对我心存愧疚吗?我考虑了一下我该刺他一下还是让他安心。自私和嫉妒心作祟之下,我选择了前者。

“虽然不知道耀为什么问这个,但要快乐就要真实的快乐——如果连快乐都是虚假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宁愿痛苦地活着。”

说完这句话,王耀沉默了一阵子。我顿感一阵神清气爽——我终于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王耀,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创造一个死人的翻版自欺欺人。

“那如果现实就是你会离开我呢?或者其他人,总之是你很重视的、甚至最重视的人。”

“我在乎的是你,耀,但也仅仅是你,绝不是和你带给我一样感受的人。”我一字一顿地回答着:“我不想离开你。但如果有什么不可抗力逼我离开你,那我也会就现状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沉浸在一片幸福假象中迷失自我。”

王耀被我说得有些恼羞成怒,对着门喊道:“你说得倒是轻松!”

“好啦耀——你快开门吧。”目的达到,我立即服了软。

王耀对此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激烈。“那你就在外面好好感受一下离开我吧!继续上次那个模拟,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天这个时间为止,你别找我也别找我说话。”他在屋内回敬道:“我要戴耳机工作了,你之后喊什么我都不会听到,晚安。”

“什么?!!”我拍打着王耀的房门:“耀!我错了,你别这样!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耀!!!”

王耀没有给我任何的回应。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三十五分。


不同于上一次,这一阵慌乱是暂时的。两周前那次模拟时我刚刚认识王耀五天,对所有事情都不大了解,我迫切地需要王耀在我身边——我依赖他、喜欢他,他是我的一束光,哪怕我对他一无所知。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来到这里20天,发现了王耀和我自己的秘密——他不过是个无法接受分离的普通人,但我还是爱他;也明白了“永别”和“暂别”的区别,不是模拟被称为永别就会真正永别的,我只会和王耀失联24小时,然后就又会见面。就像上午下午他走进他的办公室又会在早晚餐时出现一样,只不过分别时间长一些。

王耀那边迟迟没有反应,我便回到了餐桌前。桌上摆着的两菜一汤还没有吃完,我一一将它们收到了冰箱里,接着把饭碗和筷子勺子装进了洗碗机。


没有王耀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之前即使不在一处,但我心里清楚,只要我想和他说话,他随时都会回答我;而现在,不管我想不想找王耀,王耀都不会出现。

然而,和王耀分开也给我了独立思考的机会。从前我在他身边,思绪总是被他牵着,和他的语言动作神情缠绕在一起。如今他切断了这种联系,让我可以冷静地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例如我仔细想了想,就觉得王耀临时决定和我分开24小时并不是他恼羞成怒的后果。这些天我对王耀的认识告诉我,他绝不是意气用事、会因为我说错两句话很愤怒或很伤心就这样惩罚我的人。或许他是真的很想让我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或许在未来,我真的会和他永别。

那我又为什么要和他永别呢?

——他不想见到我?和他创造我逻辑不通;我想起那天他和伊利亚的对话,或许是他怕我给他带来太多麻烦?那如果是这样他大概要把我解决掉或“充公”,但那样又怎么能保证我会快乐呢?

又为什么忽然询问真实与假象的问题呢——这个我也想明白了,大概率不是出于愧疚才问我的,要不然是别有用心,要不然就是试探我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因此我倾向于相信他在试探我对一件事的看法,而这件事或许是我的未来规划。我忽然想到,或许是他在25天后会被迫离开。

第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再度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阿尔弗,你和我、还有你的两个父亲一样,都会死。”

是不是王耀也要死了,还剩下25天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后,决定让“阿尔弗雷德”来陪伴他最后的时光?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这些天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而保证我的未来“想见就可以见到他”,我想最好的解释便是,他会制造一个自己的翻版仿生人留给我——他这些天一直在敲电脑,就是因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也许最开始他告诉我25天后会永别便是此意。又或许他并不会死去——但一定是和我永别——一种可以用死亡比拟的诀别。

但在那天我要求他永远不离开我之后,他决定再为我留下一个“王耀”。然而很不幸,这个计划中途被伊利亚发现了,可王耀仿佛还要坚持下去。

——自己要离世,便违反法律创造了故人的同款仿生人陪伴自己度过最后岁月;为了不让仿生人伤心而又创造自己的仿生人。后来决定试探仿生人对此的想法,他抛出了那个关于真假的问题,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回房间自我冷静顺便让仿生人适应未来没有自己的生活——因为仿生人从未体会过分别,但他王耀体会过。

这个逻辑虽然听上去很离谱,但收集的各路碎片拼接起来就是如此。


我还是没有体验过永别,不知道永远失去王耀是个怎样的感受,但我想我一定会很伤心,比那些电影里死了爱人亲人朋友的主人公伤心一千倍一万倍。既然我无法预料再未来的故事,我更应该珍惜我们最后六天的时光。他用一天去让我体分离,我便要让这一天过得有价值有意义。


考虑完这些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我想念王耀的晚安。从被窝里传出来,温温软软的。

我真想跑到王耀门口去索要这句晚安——就一句就好,让我听听就好。我的思绪像是滚动着岩浆:翻涌着,饥渴着,贪婪地索要着。

而我才度过24小时里不到十二分之一的时间。

我懊恼地跳进床砸了一下被子。旁边的床铺空荡荡的,我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多睡一阵就好了,我想,24小时很快就会过去。




DAY-04

今天早上没有王耀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但我还是到了七点钟就从梦里醒了过来——我已经形成了“生物钟”。

我走到厨房,把昨天的剩菜剩饭热了一下,才想起来王耀还没有吃早餐。

“耀,你要吃饭吗?”我跑到他房门外问他。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回应我。

于是我吃完了昨天的晚饭,开始计划今天的午餐。昨天王耀包的饺子还冻着一部分——“这些以后还可以煮着吃”,他做菜时对我说过。

洗漱换衣吃过早饭时正是七点三十五分。24小时已经过去了一半,好像也没有很漫长,我想。

我开始回忆之前王耀说过的话和那些信件,但并没有分析出什么来——我离开王耀太久了,思维上像是少了根基,做事思考总是分心。

而这份分心兜兜转转又到了王耀和阿尔弗雷德,或者说是我的妒忌。那张照片的布局色彩依旧印刻在我的脑海里——阳光那么好,王耀笑得那么灿烂,身旁男人或者说男孩神采飞扬,手小心翼翼而僵硬地搭在王耀腰间,两个人站在一起是那样闪耀——甚至可以说是刺眼。


我又想到了王耀提到过的、阿尔弗雷德的父亲们——那两个愿意为儿子付出生命的人。通过亚瑟·柯克兰的信件可以看出,他们大抵不是车祸离世的,而是某种更特殊的、可预料的事故,而两个人选择了牺牲自己保护儿子。

这些天我在影视中也看到了不少“亲情”,做父母的总是愿意为了子女付出生命,但我对此仍不理解: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比世间任何感情都要浓烈、要稳定?

我着实在嫉妒阿尔弗雷德。他的生命里仿佛只有阳光与快乐,他的每一张照片里他笑得都是那样灿烂——从小到大,从被父亲抱在臂弯里到站在王耀身边,他对所有镜头咧起嘴笑,被所有人视若珍宝。比起我来,他几乎拥有一切——愿意为他牺牲的父母,以及无法接受他死亡而创造了我的王耀。


我多希望我和他换个位置。我多希望王耀一直一直想的人是我。


那之后的一整个上午,我又开始了我唯一的娱乐——看电影。电影中男女主相知相爱又相拥相吻,而我脑中竟全是王耀——我撩开他乌黑纤细的发丝,浅吻在他柔软的薄唇上,然后一步步深入、交织、缠绵,与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

中午,我将冰箱里的饺子按王耀从前的做法下到了锅里,一阵慌乱之后还是搅破了几个。我将饺子端到餐桌上,对面空荡荡的,而那些饺子也远不如王耀煮出来的好吃。

屋内一片安静,我将音乐播放器的音量开到最大也是徒增空寂。我挪动着座椅,有意无意用勺子敲击着碗碟,妄图增加几种声音。

王耀在时,我从来不会这样。就是我们都在埋头吃饭也不会显得寂静。有时我吃到一半抬头对他看上一眼,他便也抬头与我对视,就是不对我微笑也令我感到快乐,于是盘中的食物就又可口了一分。

或许这就是想念吧——念及过去,回想起从前完美或不完美的琐事,心中自然而然地泛起辛酸与苦涩。


四点之后的时间过得最是缓慢:我用完了午餐收拾了碗筷,冲个个澡又上床睡了午觉。但心中焦急,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

再也没有什么电影可以缓解我心中的糟糕情绪,尤其是在明白我天后我真的会和王耀永别之后。

没了王耀,我该怎样生活?听我说了那些话后王耀还会制造一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仿生人吗,会是心甘情愿吗?我会接纳他并将他当做王耀生活吗,就像王耀用我填补阿尔弗雷德的空缺一样?我是否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如果根本没有那样的仿生人,那我又该如何生存?——会不会研读王耀的专业书籍,在多少年后再造一个独立的或是像王耀的仿生人出来。

带着这些在我脑中循环过无数次的问题,我凝视着客厅破旧的老式钟表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转动。——实在是太慢了!我恨不得亲手将它调整得快一些。

王耀现在在屋里做什么呢?这多少个小时他是怎么度过的?会不会也在想我。



王耀的门是在七点半打开的——比我预料的还要早五分钟。

我来不及看清他走出时是什么样子——散发还是马尾,疲惫还是轻松,有没有对我露出微笑或是张开双臂。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就拉开门扑了上去,直接把王耀从门口推回了三大步扑倒在了他的床上,将他拥在我身下、闭上眼睛疯狂呼吸着他身边的空气,以这种形式感受着他的真实存在。

——耀,耀,耀。

我低声重复着他的名字,在他不轻不重的推搡下坐起身来,但依旧紧紧将他圈在怀里。我不再顾及他“要喘不上来气”的抱怨,只是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听他安抚性地应着我,回以我轻柔的几句“阿尔弗”。

“你太坏了,我想死你了。”我对他抱怨。

“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不好……其实一开始没什么,但是下午就不太适应了。最后半个小时感觉最不好,天旋地转的。但心里很激动很幸福。”我如实回答,双手依旧紧紧拥抱着他。

 王耀嘴角漾起一个微笑,很浅。“那不是挺好。”

“不,耀。和你见面是有倒计时的——起初就不美好,最后那段时间更是煎熬,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思念你。于是我想,当和你分开成为倒计时时,一切都将恰恰相反:一开始很美好,最后和你分开,再也不见,那我会痛苦得死过去的。”


我将手臂松开了些,注视着王耀的脸红了又红,在我怀抱中仰起他那张漂亮的脸。

“阿尔弗,你的未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的。如果我们真的分开了,事情也不至于发展成你描述的样子——你会遇到更多爱你的人,你也会去爱他们,同他们度过一生。”

“可是我爱上你了。”

“……什么?”

王耀微微皱起眉歪过头,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于是我盯住他的眼睛,用最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传达给他:

“我说,我爱上你了。”

“我爱你,耀——我和你认识了二十一天,现在还剩下四天。起初我总是盼望着未来的生活,可我现在却觉得我的生命就要流尽了。如果你离开,我不会选择营造一个你还在的假象,但我会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


王耀睁大了双眼,嘴唇也因惊讶不自觉地张开,像两瓣初放的海棠,泛着湿润的水红。

只剩下四天了。我想。

于是我吻了下去——在王耀惊讶的注视之下,在时间无可挽回的流逝之间,在那天杀的分别即将莅临之际。

我感受得到王耀脸颊的柔软,一步便探到了他唇齿间泛起的淡淡的薄荷香气。我的理智在那一刻全然崩坏,接着便是饥渴的拥吻:我深入我索取,饥渴难耐;而王耀却是介乎于天地之间的一个我永远无法明晰的存在——若即若离、深不可测、扑朔迷离。我无法摸清他,只能占有他——而就连这也是暂时的。

这更激起了我的某种欲望,我拥着他仰到了床上,不加克制地深吻着喘息着啃啮着,感受得到快感却感受不到满足。直到大脑恢复了一丝理智,舌尖也品尝到了血的味道,看着王耀凌乱着头发仰在床上,我才彻底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我收住手,把跨在王耀身上的双腿挪开,全然不敢直视他那双深色的眼睛——那里面包含着太多感情,我害怕从中找到一种名叫厌恶的东西。

“耀、耀,我……”

王耀无力地擦了下嘴,不说话,只是扬着头与我对视,舒展的面容里只能看出明显的无奈。我用我依旧混沌的大脑疯狂搜索着记忆:刚才王耀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吧?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亲够了?”

王耀眯起眼睛睨着我,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嗯。”

其实我完全没有满足。我脑中满是王耀唇齿间美妙的触感,如果可以,我还可以再吻他四天四夜。

王耀冷笑一声,一把揪过我的领子将我拉到他的面前。

“亲够了,现在轮到我了。”


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王耀扑过来按在了枕头上堵住了嘴。

他俯下身来吻住我,很是深入却很是温柔,仿佛正在适应、正在用心去感受这个吻。我心中依旧是狂热的——只不过现在让惊讶占了上风——也就以同样的温情地回应了他。

王耀口中有一种清香而略苦的味道很是让我着迷,我醉心地品尝着,闭眼流连于完美的当下与悲惨的命运之间。他垂下来的发丝搔得我脸颊痒痒的,我稍睁开眼便望他垂下来的青黛色瀑布。我浑身上下又满溢起对他无从安放的狂热的爱意,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卷着被单将他覆倒在身下。

王耀又睁开了眼,看起来很是不满意。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喘着气,我也一样——方才亲得过于投入过于疯狂,甚至忘了呼吸。

大概是报复,我在还没脱离缺氧状态时就又被王耀一把拽了下去。

“小混蛋,耍流氓也该懂点规矩。”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吻了上来,但这次我长了记性,死死压住他不给他翻身的机会。王耀涨得、憋得或者说气得满脸通红,在一次换气后又吻上来对着我的嘴唇咬了一口。

我捉住他的下唇进行还击,他便对我的舌头加以奉还。王耀口中淡淡的气味再次被血腥味所掩盖,我们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他白色体恤衫下瓷色的身体轮廓一目了然。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迅速脱下了上衣。


紧接着便是一阵翻云覆雨,我们谁也不让谁,白色的衣物抛得满地,凭借着重逢的思念与将离的痛苦把一切发挥到了最极致。王耀和我并肩仰面躺在床上,气力散尽后的他侧过脸来,将他那沾着血的嘴唇张开到一定程度,而我则侧身吞咽了他尚未出口的音节。

我躺在王耀身旁,感到浑身丧失了气力同时却精神焕发。王耀在我身旁喘息着,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脸,不时发出几声像是笑又像是哭的哼声,然后翻身将绯红的面颊埋到了枕头里。凌乱的散发再度铺开一个好看的平面,墨色与白色的搭配恰好美感,就像王耀工作室里挂着的、原中国的山水画。

我或许不该如此的,太越矩了,这对我和王耀的未来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望着王耀想到。但这样也挺好不是吗?闹了这么一次,不管他以后会不会后悔、是恨我还是爱我,他总会记住我,怎么也忘不掉。

那个人类阿尔弗雷德一定没有这样拥有过他,我想。他爱慕了王耀那么久,却由我站在他的肩膀上得到了王耀,这么想其实他倒也不比我幸运。


我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但分别与永别的主题本身就是爱情最好的催化剂。

我本该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方式去爱他,或许我们可以有几周、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去发展感情,我可以扮演一个和他相知相爱相伴一生的角色:从晨曦第一缕阳光到深夜最后一盏灯暗下去的时候,从山巅到海底、从时代广场到舞厅酒吧,和他相爱在世界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角落,而不仅仅是夜晚的床上。


我们都已精疲力尽,但王耀坚持要求要冲个澡穿好衣服再睡觉,“这种事情不要留到明天早上再做”,他是这么说的。我想他是不愿回忆这件事的,其实我也一样——这想起来多少有些突兀和羞耻。在我淋浴出来、而王耀走进去时,听着浴室清爽的水声,我又开始担心王耀只不过是想和我做一次寻求刺激。以我对王耀的了解这显然不太可能,但我还是希望听到他的亲口答复。

于是在王耀裹着浴巾走出浴室时,我再度重复了一遍:

“耀,我爱你。”

王耀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伸出手抓了抓我湿乎乎的头发。

“知道了小混蛋,我也爱你。”说着他偏过头轻吻了我的脸颊,他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也趁机溜进了我的鼻腔。


王耀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背后为他擦着头发,没忍住低下头对着那片空气深吸了一口。他转过身来,又对我笑得自然而灿烂,不剩一点别扭和矜持,有几刻我竟觉得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并且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换他为我擦头发时,我享受着他温柔的力度和轻柔的声音,明白自己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过了一阵王耀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我回过头正撞上王耀擦拭他的眼泪。看到我回头,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替他擦了擦眼泪,心中绞痛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见到王耀痛苦我也会痛苦,但至于未来究竟会如何,我依旧无法想象。

我们都没再说话。


完成这一切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便以此为借口钻进了王耀的被窝。王耀远没有我想象的矜持,伸出手臂抱住了我不说,还给了我两个湿润的晚安吻。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口中哼出几个慵散的声调,听上去很是安心。

我便在王耀的怀抱中和歌声里昏昏沉沉地熬过了又一个夜晚。



DAY-02

后面的两天,我都是在至高的悲伤和幸福中度过的。

我已大概理解了何为分别,永别自然是更可怕的事情,在尚未降临的灾难面前我恐惧而迷茫。但王耀努力在安抚我,今天早上,他教给了我一个词:“当下”。

“过去的事情是不得不承受的,未来又是不可知的,只有当下是可以把握的。与其沉浸在过去和未来带给你的负面情绪里,不如享受好当下,未来回想起来,也算是记忆里美好的片刻了。”

说这话时王耀就在我面前,字字句句真实而具体。而一股未知又不可抗的力量即将从我身边将王耀完全夺走,我想想便感到窒息。

“可是我做不到……我想想要永远离开你就难过又害怕,我也希望自己能不想这些,但我根本做不到。”

说到一半,我就哭了出来。

实际上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这样脆弱幼稚的一面,但在他面前,所有感情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王耀也慌了神,凑近我吻了吻我的脸颊作为安慰。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用不了两天,他就再也不会来管我。

想到几天前我还会为王耀这样的小动作而感到惊喜,而现在却只剩下对无法实现之事的渴望了,不得不感叹自己真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谁都做不到的。”王耀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到:“当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过去和未来的事物组成的。若说要抛开它们,谁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两天后分开呢?不能不分开吗,或者说延后几天也可以——”

“延后到什么时候,都总有结束的时候。”

“那要是不结束呢?!”我不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王耀的冷静让我感到更加绝望。我多希望他停下来给我一个拥抱或热吻,让我感受到他爱我、他也不愿离开我。

我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好不容易才让你爱上我!我不要什么珍惜当下日后作为回忆,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想你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

王耀沉默着听完我这番话,终于也站起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随即又同他抱吻在了沙发上,吻到唇舌酸痛,吻到口中和空气中再度充满了血的气味才停下来。

他再开口时已是哽咽。

“你总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分开,现在我告诉你。”

“如果我们不分开,你会死。”


……

又是死。这些日子王耀总是用这个字眼威胁我。或许他说的是对的,但我死了我会怎么样?他又能怎么样?他会再造一个仿生人吧——好吧,这么想想,我还不想死,或者说不甘心死。

“我死了会怎样?”

“你死了,我们还是会分开,但你却连想我的权力也没有了。”王耀眼泪泛起了一层泪光,想必是又想起了故人。但我惊讶地发现,我对此事的怨念已经轻了许多。

“但想见却见不到你会很难受。”

“很可能是这样。所以我曾经问过你,你要不要试试营造一些快乐的假象,或者尝试直接忘掉我。”

我一口回绝了:“不。比起我是否快乐,我更在意你是否真实。我获得了快乐,但带给我快乐的不是你而是假象,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想念你是令我伤心令我痛苦,这正说明了你是真实的,我和你曾经的回忆是真实的,你对我的爱也是真实的,我从头到尾对你的爱都是真实的——我依旧真实地爱着真实的你,那么某种意义上你也依旧是真实存在的——在我心里、我永恒的回忆里。想想这些,我的痛苦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幸福了吧。

“而如果连与你的回忆、对你的感情都成了虚假的,那么你也彻底成了虚假的——或者说虚假和真实缝合在一起的。我为了一己私欲让你成为了假象,这才是最糟糕的吧。”

说到这里,王耀突然推开我捂住了我的嘴。

“别说了、别说了阿尔弗。”

他跌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扑在了身后的靠背上,发出了一声只能用“撕心裂肺”来形容的嘶喊。


我才意识到我方才的话无异于在指责他,并且是可以理解为站在“阿尔弗雷德”的思维上的指责。

说实话,我的本意根本不是刺激他。我之前也这样说过几次关于真假的问题,话语里都带着几分想伤害王耀的黑暗目的,但这次我完全忘记了这方面的影响,也一点不希望王耀因为任何原因感到痛苦。我感到很自责。

我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安慰我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慢慢转过身来。

“对不起阿尔弗,我不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第一次见王耀哭得这么悲伤,仿佛正在哭泣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毫无外表润饰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想抱住他,又怕他现在并不想接触我。他对那位阿尔弗雷德忏悔,这同我本就没什么关系。

可悲的是,我真心地原谅了他、理解了他,而且现在迫切地希望他不再痛苦下去。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啦——假象也好忘记也好,不都可以减轻痛苦嘛。忘记的可以再了解,假象和真相也并不能完全混为一谈。虽然不知道耀为什么突然哭得这么伤心,但我想我们都应该活在当下,不是吗?”

王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将我扑倒在聊沙发上,捧住我的脸颊又是一阵热吻。两天来我们一直在吻——各种吻,好像这样时光就可以凝滞,我们就可以趁着时间暂停,用最投入的爱去爱彼此。



吃过午饭,王耀邀请我去实验室——就是我第一次醒来的那间白色房子“体验生活”。我很是兴奋,一则因为这是王耀第一次愿意花一整个下午时间陪我(他之前一直在屋里忙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告诉我,这是一种全新的娱乐方式。

“这是一种游戏,VR的,带上眼罩就可以全息式体验。之前一直没给你用是怕你惹出乱子,今天我陪你玩。”

我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什么叫怕我惹乱子?我很听话的好吗!不过想到可以和王耀一起体验“游戏”,我的那一点不满也立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里面会有其他玩家,我们所处的会是崭新的、盛大的世界。我想,如果我们没有机会一起体验在外面一起生活,或许可以在这里一起尝试一下。”王耀对我解释到:“里面可能还会有你的家人,你好好感受一下。”

“哇!”我正想感受一下所谓亲情,便愉快地答应了下来。这时早上的讨论忽然跑到了我的脑中:“那,游戏里面的世界是假的吗?”

“你觉得录像里的你算是假的你吗?”

“……不完全算吧。”

“游戏里也是这样——并不是真实的他们,但一切都会和真实的他们一样。你可以接受吗?”

“当然可以。”我答应道。王耀是真的就好了,其他的对我来讲并不要紧。“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甚至可能不会很爱他们。”

“不要紧,他们并不是真人……你也不必特地告诉他们你失了忆。”王耀回答我:“至于爱,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爱你——很爱很爱你,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


说到这里,王耀顿了顿,我发现他的眼圈红了,便绕开话题请他继续讲。

于是他又解释了些游戏规则:不要莽撞,今天的关卡有暂停功能,但时间有限——加起来只有半个小时,而且没有退出重来的机会;为达到最刺激的体验,我们选择了最惊险的闯关剧本,将身体感官也连接上了本机,除了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和包括痛觉在内的触觉一个不落,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以及体验时间为2小时,到点要强制退出。

我一一听着,恨不得立刻带上眼罩和王耀开启这一场冒险。但王耀到了下午两点才允许我戴上眼罩。



我没想到王耀刚刚进入游戏就喊了暂停。

“听着,我熟悉这个剧本,再过五秒钟游戏正式开始后我和你是分开行动。所以我先给你分析一下周围环境。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拯救出这栋大楼里被敌人关押的人——一共2000个。你的任务是和你的队友穿着楼里工作人员的服装走进去切断电源。切记不要逞强!你倒是死不了,但受伤了总会很痛的,死在里面也会失去继续体验的机会。

“现在里面时间是凌晨3点,工作人员大多在外开会,安保人员喝了酒,你们出示工作证就可以进去。两边道路在施工,这给你们提供了更多的撤离时间。

“好了,你马上就要进入角色了,我也不再废话了。不要害怕,我总会出现的。——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答没有,王耀便对我眨了眨眼,迅速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便按下了确认开始键。


游戏开始,王耀消失,我瞬间置身于一个黑暗狭窄的走廊里,身上也换上了一身亮黑色的服装:大概就是王耀所说的“工作服”。我将手插到兜里,掏出来几个创可贴、一支钢笔和一张纸条——纸条好像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上面是王耀漂亮的字迹:“任务加油,保重安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塞给我的,我看得心中一暖,不由得笑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笑什么呢?专心走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闻声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略年长的男人,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穿着和我一样的工作服,胸牌上是他的名字: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给我的初印象很不错:他有着明快爽朗的声音和一张阳光帅气的脸,眉宇间尽是英气与正义。这就是我继王耀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虽然不是真实的人,但我还是很激动,迫切地想同他搭话。看到他举起食指在唇间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我才想起来我们是在做任务。

同我们一道的还有一个女生,留着金黄色的短发,脸上带着墨镜。自然,我也没来得及同她说上话。

走到一扇门前,安东尼奥拉住我们“重申”了一遍任务(当然,这是我第一遍听)。大概是他走进总控制厅断掉电源,然后我和艾米丽(也就是另一位队友)去打开沿路的20扇门把关着的人放出来,最后在一楼停车场汇合。他特意重复我们是最关键的一组任务,提醒我们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太明白:切断电源打开门就可以让关着的人都撤离吗?不过想到我们还有其它队伍合作,我也还没见到阿尔弗雷德的两个父亲和王耀,这些也就都可以解释了。


我们欣喜地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从房间中逃出。我们汇合在停车场时,21个人都到齐了,除了还没看到王耀有些令我失落外,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可当我们准备离开时,警报却从四周响了起来。

我想起王耀关于道路施工的提醒,开始四处张望寻找有没有前来的敌人。

“阿尔弗雷德你怎么回事,快找地方躲起来啊!”一个叫路德维希的队友按下我的头躲到了附近一辆车下。我张口正打算感谢,就听到了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附近一处路灯忽然爆炸,散出一阵淡褐色的气体。

“是毒气——快捂住口鼻!”路德维希边用胳膊挡住脸边对我喊道。我在不远处看到了安东尼奥,他手里的水杯还剩下半杯水,便捂着口鼻跑过去管他借水。他迅速帮我把水倒在我的衣服上,剩下四分之一让我去给路德维希。

我带着水跑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和四肢发软,几秒钟后便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最后一个动作是右手把水杯远远扔给了路德维希,以及将头埋在了用被水浸湿的左臂衣服里。

……这就要死了吗?昏昏沉沉间我这样想到,我还没见到王耀、没来得及和他并肩作战啊。

幸运的是,我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在这个“游戏”里死去。


再次醒来是被强烈的推搡感弄醒的:一个穿着藏青色服装的男人正在脱我的衣服。我睁开眼正要出手,却被他紧紧抱住了。

“阿尔弗!”他给我了一个用力的拥抱,将头埋在我的肩膀处待了几秒又猛地松开我。我这才看清他的眉眼:这就是弗朗西斯。

我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情——像是什么有条理的的东西忽然被轰炸,我的大脑就像那个炸开的路灯,唯一可知的感受就是弗朗西斯身上十分温暖,他的怀抱不同于王耀的,但也十分舒服可靠。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他激动地抹了一把眼泪,接着神色一变,又开始解起我的上衣。我开始并不是很配合,弗朗西斯便苦着脸和我解释:

“你们被算计了,这套根本不是正规工作服——我身上的才是!你和我换一下,一会儿那群人来了你就说你是这里工作人员就好。你现在身体不方便,我换上你的衣服逃跑方便些——谢天谢地,这边安保系统把各种设施炸得很厉害,监控摄像头都废了。”

我总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们换上工作服是为了伪装敌方人员,对方却不是这一套工作服,到时候我们被彻底包围便是格杀勿论。然而也有被误伤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受到的关注自然会少很多。而弗朗西斯出现的目的就是和我换过来衣服,然后承替我面临即将面临的危险。

这当然不行。我深知我不能让弗朗西斯替我去死:如果弗朗西斯在这个世界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而我死了还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

“……不要!”我一把抓住弗朗西斯的手。可我的身体还处于浑然无力的状态,连站都站不起来,自然也抓不住他的手腕。

哪怕这个弗朗西斯只是假象,我也不能让他为我而丢了性命:真正的弗朗西斯已经死了,王耀也一定很想见他的重塑之身一面;而且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样恳切而温柔,他的拥抱是那样使人动容。我第一次感到,有一位“父亲”或许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

我用尽全力翻身趴在地上,尽力抗拒着他拉扯我的上衣。

“都这样了力气还是这么大啊。”弗朗西斯叹了口气,不在纠缠于我的衣服,而是又给了我一个拥抱,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凑到我面前在我左右脸颊分别留了一个带着痛苦意味的吻——他不小心将眼泪沾到了我的脸上,然后在我耳畔轻声道:“宝贝,papa永远爱你。”

我正考虑着该怎么回应他,却感到后颈一阵刺痛,之后浑身便无法动弹——我还有意识,却失去了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

弗朗西斯拿着一个空了的针管站起身来,抱着我轻轻松松脱下了我印着“阿尔弗雷德”名字的上衣,把自己的上衣脱下穿到了我身上、又穿上了我的外套:“抱歉宝贝,但是最后关头只能这样了——看来亚蒂给的药真的很管用。我们不会轻易让你死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别哭啊,我们爱你。”

他又亲了我一遍又一遍。我或许该庆幸我此时不用说话,我不知道此时我心中的感动和震撼哪个多一些。我的眼泪竟先我悲伤一步淌了下来,心情也从未如此沉重过。


我开始有些后悔选择了这样的主题:一开始我觉得它最刺激,像极了影片中的英雄大片,完全没想到要经历这样的事情。早知如此,我就该选择游乐场的故事背景。

我听到远处又一阵不同的声音传来——那是车辆的鸣笛声。我心急如焚,弗朗西斯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听到警报慢悠悠地站起了身,最后对我告了别准备离开。我觉得他只是想换个离我远点的地方降低我的嫌疑。


事情也并没有这样结束。弗朗西斯走到离我三步远位置时,远处又跑来一个男人。弗朗西斯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到来,惊得后退后一步又冲上前去:“亚蒂!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前来的男人推开他,走了两步看到了我。我也将他看得清楚:绿色的眼睛,略粗的眉毛,金色的、有些凌乱的头发——这便是亚瑟。他也是跑上前来抱住了我、像弗朗西斯一样亲吻了我,留了不少眼泪。

他很快发现了我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的事实,瞬间就慌了阵脚,弗朗西斯不得不在一旁做出解释:是他拿了麻醉剂为我打了麻药。

亚瑟闻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臂,站起身来面对着弗朗西斯,上下将他的衣服打量了一番。

“好啊弗朗西斯,我或许该叫你阿尔弗雷德?——真是好主意,你这身黑衣服看上去漂亮极了!”亚瑟一边咬牙切齿地挖苦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藏青色的工作服脱了下来,然后开始上手去扒弗朗西斯的外套。

“这是我的任务——混蛋,把它给我!”

“亚蒂,不得不说你力气不大,想得倒挺美——”弗朗西斯捂着单手就把控制在了自己身前:“可惜已经没什么时间和你周旋了,你也看到他们快来了——你快带阿尔去找耀吧。”

亚瑟挣扎了几下,终于意识到了双方力量的悬殊,垂下头问对方:“那你呢?”

“我自然是在这里守着——等等……亚蒂!?!!!”

亚瑟冷笑一声,弗朗西斯随即身子一软,正好倒在亚瑟的手臂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亚瑟将右手里熟悉的空针管转了几圈,带着微微得意的神色对着动弹不得的弗朗西斯的唇部迅速吻了一口,同时把自己方才脱下的工作服连拉带拽地套到了弗朗西斯身上,然后扯下他身上写着我名字的、黑色的工作服穿在了自己身上。

“弗朗茨,我真是爱极了你——尤其是你被我算计的时候。”


肉眼可见范围内已经有人围了上来,亚瑟看到后迅速走近我,对我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微笑。

“阿尔弗雷德·f·琼斯,我最亲爱的孩子……好好活下去——daddy爱你。”

“之前对你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但实际上,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已经有不少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人举着手电筒走了来,刺眼的灯光打在亚瑟白皙的脸上。亚瑟单手从腰间掏出枪——两把,都已经拿在了手里对准了前方。

“还有弗朗西斯——我再说最后一句:你给我好好活着,为了我们的儿子、也是替我活下去!”

亚瑟的话说到这里便被一阵枪声打断了,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我惊讶地发现倒下的竟不是亚瑟——而是周围扑上来的人。

我顺着枪声的方向望过去,一边楼房的窗台上,王耀正举着一挺步枪笑着向我招手。他顺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布置好的绳索滑了下来,滑到路边又冲我们跑过来,招着手大声喊道:“亚蒂!!!把弗朗西斯拖到车上去!阿尔这边我负责就好!”

……


我坐在车后排的最右边,左边是亚瑟,亚瑟左边坐的是王耀,副驾驶则是弗朗西斯。车子是自动驾驶,开得很快,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敌方车辆。

我还沉浸在弗朗西斯和亚瑟分别带给我的感情冲击和王耀过于娴熟的一系列动作里。

——弗朗西斯和亚瑟是认真地在爱着自己的家人,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这才完全理解亚瑟的信件和王耀的解释。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爱可以让人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别人,弗朗西斯和亚瑟就是这样的人,而过去他们的家庭一定非常非常幸福。

王耀的熟练也让我感到诧异:我没想到他在这种方面可以这么厉害。万一他开枪开晚了一点或偏了一点呢?万一上车上耽误了一些呢?一切后果都将不堪设想,但他偏偏将一切都处理得无懈可击。我闭上眼,脑中便又都是王耀从绳索上滑下来的画面——熟练而自信,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光。


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割出了一道伤口,亚瑟便从车里取出绷带和酒精为我消毒、包扎。而后他掏出两粒药片,给我和弗朗西斯的嘴里各放了一个,我很快感受到我的知觉在渐渐恢复。

然后亚瑟抱住我,开始埋怨我和弗朗西斯瞎逞强冒险,话没说完就哽咽了起来。王耀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抱怨亚瑟:“你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我,谁把你打死了怎么办!”亚瑟于是又将头讨好地搭在我王耀头上:“这不是有高人你呢嘛。”

但每当亚瑟看向我,脸上都会略过一层难以发现的阴影,而且只要我同他对视,他就会红起眼圈来。我把这当做任务胜利的喜悦,没太在意。

车子逐渐开向远郊。到一处住所时,王耀对亚瑟耳语了几句,两个人便一同下了车。

车上只剩下我和弗朗西斯。我的知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可以勉勉强强说上几句话,看着弗朗西斯金色的卷发发梢,我努力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过了很久,他也尽力回应了我:“大家都在真是太好了。”


我靠着车窗,坐在皮制的车座上,感受着室内略热的空气和窗外吹来的夜间凉爽的风。

凌晨四点多,太阳渐渐从地平线爬升上来,照明了漆黑的夜;车旁的草坪上生长着嫩绿色的青草,中间夹杂着几朵彩色的小花;车座前面坐着的是我这两小时内的父亲,他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还要年轻、魅力、温暖。

原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可以危险刺激也可以温馨可爱——多好的一个去处。这样的世界每一秒都是奢侈,怎么会有人甘愿选择离开。


过了不到五分钟,王耀和亚瑟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后者手里拿了一个医疗箱。王耀右臂上包扎了起来,看到我的眼神后他伸手掐了掐我的脸:“不怕,小问题。”

亚瑟也对着我的脸一阵摆弄,还意犹未尽地在上面亲了一口。他的神情比先前快活了许多,脸上的阴影一扫而光。

这时前排传来了弗朗西斯的声音,想必是麻药已经失效了:“这就是你在衣服里藏了三封遗书的原因?先看看这封给耀的吧:亲爱的耀——”

亚瑟闻言立刻起身去抢:“快闭嘴混蛋!我忘了我衣服在你身上了!”

“——事已至此,这可能是我为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万一我活下来了呢。”弗朗西斯一边笑,将手伸出车外,大声念着:

“——我想了想,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我和弗朗西斯都死了。即使那样,能和他死在一起我也会很满足——小亚蒂你可真是爱我啊!”

“停车!我今天就要让你死在这里!!!”亚瑟满脸通红地伸手去抢弗朗西斯手中的信件:“阿尔弗雷德,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下来!”

“别挣扎了,阿尔弗麻药劲还没过呢。”弗朗西斯笑着将手伸了回来,把三封信一起递给了亚瑟:“好啦好啦我不念了~别生气嘛。”


车并没有停下,两个人还在吵闹,我的世界却完全安静了。

我才明白,或许这根本不是普通的VR游戏,而是还原了弗朗西斯和亚瑟的那一场死亡。弗朗西斯念出的遗书内容是那样耳熟:正是我前些日子在王耀的信件箱里看到的那封,后面大概就要写阿尔弗雷德幸福离开这个世界了——等等,这又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德明明也还活着。

罢了,反正一切都是假象,故事的结局自然要做到皆大欢喜。

现在亚瑟拿着抢过的三封遗书对着弗朗西斯破口大骂,他一定想不到在某一个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里,这三封信件真的成了他的遗书,他也真的和弗朗西斯死在了一起。

而现在,眼前的亚瑟和弗朗西斯都还好好地活着,在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合作后还能吵吵闹闹——这大概也是一种“快乐的假象”吧。

我用余光瞄到了王耀欣慰的笑容。

——我挚爱的耀啊,你到底有多依赖这样虚假的幸福。


时间很快到了凌晨五点。夏日的朝阳已经爬上了天空,我的意识也渐渐抽离。

亚瑟和弗朗西斯是先消失的,之后才是身边的环境。我手上的伤口还在,但亚瑟为我包扎的绷带却渐渐透明了,弗朗西斯为我打的麻药也迅速失了效,我感到一阵刺痛。他们两个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终于一切都消失了,那个世界什么都不剩下。我摘下头套,发现自己穿着单薄的短袖躺在我最初醒来的台子上,王耀也依旧在我的身边的椅子上望着我。

见到他,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想问他可不可以再回去,能不能再见到弗朗西斯和亚瑟,就是假的也好。

但我并没有这样说——那种冲动是先我感情一步产生的。离开了弗朗西斯和亚瑟,我并没有感到多么悲痛或感动,只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但我莫名地怀念亚瑟的絮叨和弗朗西斯舒缓的歌声,怀念他们面容和他们温暖有力的拥抱。

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我正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空虚,难以描述的情绪在胸腔肿胀着,怎么都难以消化。


我感觉王耀对我实在过于残忍:我才说即使痛苦也不接受假象,他便要亲自让我感受一下失去的滋味,逼我去共情他的感受。可话说回来,也确实是我先出言伤害的他。

“感觉怎么样?”王耀问我。

“……我有些想他们。”

看着王耀,我忽然很想哭。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无名的委屈。若非要剖析,那大概是因为我下意识想要抓住王耀、依赖王耀,却不得不接受明天他便会离开我的事实。

王耀一手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我也想。”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王耀坐到台子上抱住我试图安慰,可我的感情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是决堤的洪水。它看似毫无缘由,却也因此变得无法宣泄。

我伏在王耀肩上将他搂得很紧,他每一动都会让我感到心脏跟着被撕扯了一番。如果说方才3小时内一切我见到的人经历的事都是虚假的,那么只有王耀是真实的了。

“好啦好啦,知道你很难受,”不知过了多久,王耀拍拍我的背缓缓开口:“但我总觉得,你真的该和你的daddy和papa见上一面啊。”

“其实是你自己想见吧。”我恨恨地嘀咕道。

王耀轻轻笑了一声:“我当然也想见啊。好吧,你就当是出于我的私心好了。”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他又挂着泪花冲我笑了起来。

“别一副委屈的样子啦~所以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要真相还是要假象?”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悲愤就要冲出胸膛,王耀却依旧云淡风轻。我们的感情根本就不相通——我想着他他却想着阿尔弗雷德,我想着永远他却想着把我安顿好方便自己抽身——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不要真相假象了,你说明白不好吗!”我再忍不下再同他玩文字游戏,一下子跳下了台子冲他喊道:“是不是你要离开然后送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给我?!——我才不要!”

王耀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阿尔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离开你就离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做一辈子梦好!!!我才不像你,我才不要活在假象里,自欺欺人还要伤害别人!”我越说越激动:“你创造我、欺瞒我,让我爱上你,然后再给我带来各种无尽的痛苦——你以为你这样我会一直爱你吗?!”

“阿尔、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可我就是一直在爱你啊!!!”

这一声我破了嗓子。

王耀愣在对面茫然无措地望着我,我低下头冷笑起来——我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可悲又可笑。

“王耀,我不知道我说对了多少说错了多少,但我告诉你——与其活在你为我设计的假象里,我宁愿死或清醒而痛苦地活下去。”

“还有我爱你。我爱你,王耀——这一点也不丢人,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把戏,你不必去解释。”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阿尔弗雷德。”

“以及,我也爱你。”

王耀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完全绝望,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对不起。”最终他垂下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再说话——闹了这么一场,我反而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解脱。

然而这种释然只持续了三秒。接着我的后颈又是一阵刺痛——从针头扎入到药水注入我的血液,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

不同于之前弗朗西斯给我的那一针,我很快发现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意识也在不断减弱。

恍惚之间我感受到了王耀留在我脸颊和唇间的吻。

“原谅我的自私吧,阿尔弗。我将同你永别——而你将会一直与我同行。我爱你,甜心。”


在最后一丝意识消退之前,听着王耀留给我的话,我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

——为什么在我刚刚醒来时王耀能先我一步预知我的失忆?失忆这种事情,不该是我先发现吗?

……还有他不怕我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给他惹出乱子吗——为什么那天他要向伊利亚强调我失忆了?为什么他对今天挑战的那段冒险那样熟悉?

一系列问题涌上我的脑海,我拼命抓住正在消失的意识,大脑以最快的速度运转着。

或许王耀根本不怕我发现真相,不怕我和他撕破脸皮、不怕我惹出事端,也不用担心伊利亚把我视作危险人物拿去充公。就是因为不论我发现什么样的真相,惹出怎么样的乱子,他都有办法将我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秘密了吧?

——只不过每一次25天过去,每一次我们之间产生了矛盾或是我揭穿了他的秘密,都会被他强制执行失忆,然后再毫无记忆地醒来?一次又一次按照他的安排认识他、怀疑他、爱上他、拆穿他、反抗他——以此类推,无限循环。


终于,我的最后一丝意识也即将撤离这个的躯体。

我不甘心——那最后一丝游离的意识叫嚣着——我爱王耀、我爱王耀,我不甘心……


——TBC——


阿尔弗初视角终于写完啦——

在此特别感谢支持我的三次姐妹们!!!你们都是我的动力5555

⭐下一篇,dover视角,格局打开!!!

⭐懂得都懂  上篇纯属阿尔弗雷德的盲人摸象行为  情感也比较复杂奇怪  肯定不完全是真相2333  究竟悟对了悟什么错了什么敬请期待下文🥺

💓欢迎评论区留言/猜剧情! I'm waiting for your reply❗❗❗(什)

后文指路:《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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